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看着山坡上的落花,轻轻地说过:“如果哪天你愿意了,我们就在一起吧。”
那年夏天,他们一起落榜,成绩只够勉强进入本科,这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他们自己。刚刚过去的半年里是如何拼了命的通宵学习,是如何用尽一切办法同那几乎吞噬意志和信心的压力抗争,都变得模糊不清。原来,高三从来不是最黑暗的时光。黑暗之外还有黑洞。
其实,那个夏天一点都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燥热,连蝉在树上鸣叫都时断时续敷衍了事,甚至空气还因连绵的细雨沾染上了丝丝凉意。他们俩就这样慢慢的走在林荫道上,厚厚的叶子纠缠在一起,阻隔了天空和细雨,自成一个世界,身在其中的人觉得既安全又压抑。
他们走得很慢,路在他们脚下也变得绵长起来,他们专心的找着一些琐碎的话题,谁家的狗狗生崽儿了,谁家的捣蛋小鬼又被揍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不时开过的小拖拉机和机动三轮,以及他们愤怒和尖锐的喇叭声。
终于在他说到他要复读的时候,她愣了愣,她想起自己早已重申多次的宣言:有些事再刻骨铭心,经历一次足矣,比如高考。她下意识的扬起头,倔强又不甘地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回头,只会继续向前奔跑”。那洁白脖颈透向上延伸,露出一股决绝的姿态,只是握紧的双拳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湿,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大雨滂沱。
她早已去过她能上的那所学校,它有着很大很大的校园,有着先进而现代的设施,有一个不小的休闲广场,广场中间还有一个颇具趣味的莲花池。但这些都不是她要去那里的原因。在他们生活的这个省份,高四是一座城。进去了,至少一年就再也出不来。她没见过城外的缤纷斑斓,但是仅仅知道城内是怎样一个单调的黑白世界就足以给人非凡的动力去逃离。
那么,你要跑去哪里呢?
这是她在他眼神中读出的全部,她长久的凝视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中读出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一些她隐隐期待却也不明确是什么的东西。他静静的回望着她,灰色的眸子晦涩不明,似有千言万语流转,仔细去瞧,却又无波无澜。
突然他败下阵来,看着别处笑了,却不像往日笑得那么灿烂,略带寂寞和隐忍。然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又一次把她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
我是认真的。她坚持。
我也是。他说。
你为什么不跟我私奔呢?突如其来的恐慌让她卑微。
我选择复读。他重申,不知在对谁说。
两人就像不服输的孩子,固执的对抗着,谁也不肯先妥协。长久的沉默,直到他看了一
下手表。一直过了很久很久,这个动作仍然常常出现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那是一次没有说再见的离别。
那时的高中还很严格,被一堵堵墙高高围起。他知道她不喜欢写信的方式,认为过于老派和浪费时间;她认为既然复读他将全部心力付与学习也无可厚非。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也不记得她到底做了多少事情。她做过学生会干部,代表学校参加过市辩论赛,被一些人追过,也曾深夜唱K然后一群人轧马路吹风打闹,听室友讲一些恋爱时的小坎坷。
“你交过男朋友吗?”这是她最怕的问题。每到这时她都分外窘迫。交过?为什么没有任何联系,还是已经分手了?没交?那现实并不答应。她把渴望与脆弱藏在心海身处,依然笑容灿烂。她始终相信她是扬着头生活的,她始终相信自己在向着更加美好的前方奔跑,她始终相信自己一个人依然可以坚强的去面对一切。
直到某天夜里,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到她的宿舍,她接起,“喂?”
“是我。”那久违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便几乎让人落了泪。哪怕这声音已经同记忆中有所不同,褪去了些许青涩,变得更加醇厚,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这是他的声音。
也许,她一直都在等着他的电话,早已将他的声音、他的开场在脑海中演习过千万次。她很开心,却无法开口,怕一出声便又陷入一年前那分道扬镳的宿命。
“高考成绩出来了。”还是他先开了口。由于隐瞒,在其他人眼中,他们仅仅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他便一直认为在这段关系中,是她掌握着主动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哦,怎么样?”她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告诉他她早已打听了他的成绩,知道他今年的高考成绩在市里也可以排上名次了。她觉得骄傲,同时又有些道不明的遗憾。
“还不错。670分,A大应该是没问题的。”他故作淡淡的回答,却掩饰不了其中莫名的心虚。
“哦,恭喜。A大?”她终于知道那股不安来自于哪里了,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没错。你知道的,A大是我的梦想学府之一,而且我父亲的同学是A大的院长。”其实,一年前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不是吗?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力量的重要,在此之前,他早已没有了追求其他的资格。
“还是恭喜你啦!A大很好!”除了恭喜,她还能说什么呢?说他怎么能背弃两人的约定?说他怎么能离开自己那么远?说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谁成全了谁的背叛,谁又离间了谁的真心?
“你……”他想说“等我”,却如鲠在喉,未来变化莫测,他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在时间的摧残中永垂不朽。“再见。”
挂了电话,她真正意识到,他的梦想早已经不在他们一起憧憬和向往的地方了。那个别处是她无法企及的远方。她看着网页上他的照片,还是去年她给他拍的,就在放学回家的那条路上,在那个老婆婆家的杂货铺旁边,他笑的很干净,吹开了一树梨花。那个老婆婆还常常开玩笑一样的问他们,“大学要去哪里啊?”那时候他们异口同声的回答,成了现在的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成了他抛弃过的曾经的追求。
她突然问自己,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她忽然间想到曾经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细节。每次在她提出无理、任性的要求时,他总是会笑着摸摸她的头,再去一一完成捧到她的面前。她一直看不透他的眼神,总是以为那是对她包容的默认。她突然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再仔细想想他那时的眼神,或许是劝她留下呢。为什么不再忍受一年,也许两人一起便有足够的温暖抵御外界的寒冷。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那时看手表呢,在那个悠长的下午,他们本是有着大片大片的时间的。他在着急什么呢。为什么不愿等等她,等她下定与他一样的决心呢,又为什么没有去挽留她呢。
她慌乱间想要回头,却发现再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可是那时她是真的累了,真的怕了啊,她伪装的倔强,她以为他知道的。她以为他能够给她勇气,拉着她一起去面对所有。
过了很久,看着屏幕上那些不断闪烁的头像,她突然哭得不像样子。
后来,她一个人去了这个城市的大海,她一直不知道南方的大海和北方的大海有什么不同。她就那样沉默的坐在海边,任长发被潮湿的海风吹起又散落,看沙滩上模样滑稽的螃蟹途径一座座即将被海浪推倒的沙堡,看夕阳一点点沉入大海,看海面上倒映出来的点点辰光。天总会亮,就像天总会黑一样。谁说夜里海浪寂寞的声音不是另一种无声的吟唱,唱着她甩不掉的执念。还好天黑的时候,再炙热躁动的太阳也会安静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大海之下。
她想,离开前,我至少应该将曾经卸下。
她把那些泛黄甚至因为过多翻阅而有所磨损的信纸叠好,放进玻璃瓶中。看着那瓶子随着海浪起起伏伏直至消失不见,她默默的说,“以后,就没有人再把我当做天使了。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最普通的普通人。连我自己也不会再记得,我曾经是会飞的。”
当生活终于不再是波澜壮阔、轰轰烈烈,记忆才开始慢慢沉淀,还原出时间的本质。她试着让自己不再回望,让心绪的海洋不再泛起涟漪,犹如夜空下平静的海。记忆的海洋本应没有边涯,没有潮汐,没有彼岸。思念的航船没有桨帆,没有水手,没有方向。那些和你有关的悲与喜,再也与你无关了。她这么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她这么告诉自己。可时光如潮,潮水在抚平沙滩的伤痕时也会抚平沙滩的棱角,时光悄然地记录,不带任何情感。
她离开,忘记。
遗憾吗?可惜吗?可是,曾经爱过,后来忘记了,毕竟跟从来没有爱过,是两码事。就像那已经没有花朵的枯枝,哪怕别人不知道,时间会记得,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花季,这羸弱的枝头上,也曾开满了花,如火燃烧般,芬芳过这一方原野。
在之后,她依然在大学里混的风生水起,只是身边的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想她总要看过不同的男人,才能心甘情愿的本分的做某一个人的妻子。毕竟,如果无法同一个人一起走完曾经勾勒过的美好,那么有许多人分别陪着她走一段路,也是可以走到终点的。
有时,她也会想,会不会在多年后某个相似的午后,再与他邂逅在某个城市的街头。那么,她一定会打个招呼,装作不在意的问他,还记得我们分手是哪一天吗?然后他轻轻笑着,把那个日期念了出来。于是,在阳光金色的投影与他笑容的斑驳之间,一切便真的灰飞烟灭,在时间中泯灭。她突然也就释怀了。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看着山坡上的落花,轻轻地说过:“如果哪天你愿意了,我们就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