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桩生意，想得倒很美嘛。万把员工在这里上班，光是这个人流量就值多少钱了。我们四幢大楼下面50多家底商都是要收铺租的，你们一分钱场地费都不想掏，就想铺进来卖货？”

“看来让广彬捷足先登了也有好处，省了我很多说明的工夫。”周文豫对面色不善的老上司陪着笑，“您一针见血，这桩生意的主要机遇也就在这里，省了场地费和店员成本，利润空间就更大一些。”

“启动阶段很烧钱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两个都被钱赶得团团转。”钱正武放下泡面盒子，指了指额角，“摸摸自己的脑门，40岁不到的人，脑门上都不剩几根头发了！”

他自己的发际线倒确实有明显后退的迹象，周文豫明知自己没有这个问题，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捋了捋额发，这举动引得钱正武哈哈大笑。“你还好，还是个帅小伙，广彬是愈发像一根油面馓子了。”他俯身去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底下拖出了一个纸箱子，“你吃红烧牛肉还是香菇炖鸡？”

“啊？”

话题转得太快，周文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盒绿油油的泡面就啪地搁到了眼前。“今天要盯个项目进度，没空出去吃饭了，来，跟我一起忆苦思甜一下。”

对于他们这些天湖第一批“地面部队”的元老来说，当年众人围坐吃泡面可谓是家常便饭。只是十多年过去，大家各个成了“成功人士”，坐在高大上的总裁办公室里拆泡面包装，就显得十分穿越。

“要不叫个外卖？”周文豫看了一眼泡面，摸出手机提议道。

“别看楼下底商的餐饮那么多，就没几家能吃的。最近的一家能吃的在三公里外，一到饭点，两小时都送不来。这里又不让送外卖的上楼，结果还不是要自己下楼去拿？”钱正武摆了摆手，“还不如吃泡面，方便。”

总裁办公室里还只有一只精致小巧的电水壶，本是泡茶用的，一次只能烧一碗的量，周文豫拆了泡面包装之后只能干坐等着。“所以您看，白领吃饭的痛点就在这里摆着。”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用词，“现在新区的写字楼多，公司密集，周边的餐饮副食配套都跟不上，年轻人还懒得下楼……”

“你们这桩生意能解决什么社会问题，这个不用跟我讲，我又不是你们的投资人，不关心你们能不能挣钱。我刚才怎么问广彬的，现在也怎么问你，大白话，直接得很——公司这几年接连出了好多起内鬼腐败的事，向供应商拿回扣的多如牛毛，上面一直在狠抓狠查，我要去帮你们说话，让你们之中的不管哪一个免费入场卖货，我要怎么让别人相信我没拿你们的好处？”

“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您听听看行不行。”周文豫拈起泡面里的粉包，慢条斯理地撕开，“现阶段不管是我也好，广彬也好，或者还有其他家，人人都是刚起步，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数据和案例来作为评估素材。您看能不能搞个试点，让我们都先铺进来，公平竞争，让用户用脚投票，谁卖得更好，更受用户欢迎，最后就留下谁，这应该不违反完全透明的评估原则吧？”

“哟，倒是自信得很嘛。”钱正武本来正在往泡面碗里倒开水，听了这话猛一抬头，不小心溅了几滴在手背上，他嘶了口气，“你就这么有信心能赢过广彬？”

“当年我也从来没输给他过。”

周文豫答得很快，不假思索。这态度让他的老上司怔了一怔。这个人反倒比二十几岁的时候更有锋芒了。钱正武想。尽管当年的周文豫看上去狠劲外露，比现在难接近得多，却毫无疑问是个实心的，现在他却不敢下这样的论断了。

“不瞒你说。”他又接了一壶水烧上，“刚才我给广彬提的建议就是这样的，他说考虑一下。依我看，他不是很有信心正面跟你打。”

“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吧，但要是输了，脸就丢得更大。”周文豫笑笑，“您也觉得这个方案可行？”

钱正武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唉，就算你们都飞了，能帮上的地方还是要帮一把。不过你跟广彬，对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别指望我偏袒你。”

“用不着，您像以前那样安心当裁判就好。”周文豫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试点时间两周？还是更长一点？”

“先两周吧，分不出胜负再上加时赛。”

水呜呜地开了，周文豫把自己那份面也泡上，拿叉子插上了盖碗的纸。工业流水线生产出的红烧牛肉和香菇炖鸡的气味在办公室里充分混合，里面还掺着电脑机箱散出的尘埃味和来自打印机的臭氧味。

“我还没问过你后来去哪儿了。”钱正武啜了口面汤，忽然又开口道。

“后来”是个有点暧昧的概念，但双方都清楚这个时间节点的真实所指。“您不是知道我在大都荟吗。”周文豫说，“前年底辞了，出国去休息了一阵。”

“你哪一年进的大都荟？怎么会想到去那儿的？O2O兴起的头两年，一下子冒出来最起码几百家差不多的公司，我记得那时候大都荟中不溜秋的，看不出有什么前途。谁想到后来一下子冒尖出来，把别家都甩了十万八千里。等到天湖醒悟过来，战略投资进去的时候价格都已经很高了，投资部念这事念了很久。”

“2012年。”

“哦——！”钱正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啪地拍了一记桌子，“你踩点踩得很准嘛，就是那年他们从硅谷挖了个CEO回来，然后咸鱼大翻身。该说你有眼光还是运气好？哈哈哈哈……那你跟他很熟吧？那个叶庄。”

“嗯。”周文豫把下半张脸挡在了掀起的泡面盖子后面，用一种介于认真和说笑之间的口气模糊不清地应道，“脸长得蛮好的。”

“哈哈哈哈是吗！连你都这么觉得吗！难怪我那个助理，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小姑娘，一旦听说要去跟他开会，都是抢着跑前跑后，平常帮我做事从来不见那么积极。”

他摇头慨叹这个要凭颜值开道的社会人心不古，一边呼噜呼噜地吸着面条。泡面就是这么一种长久不吃会想念，闻到香味就难以抑制食欲，但半碗下肚之后又会没来由地觉得恶心的食物。周文豫吃了几口，觉得喉咙口有点滞涩，但比起和不明就里的老上司接着聊有关叶庄的话题，他宁可假装自己在埋头苦吃无暇聊天，所以又硬往下塞了几口。

但他的老上司不依不饶。“当时你怎么认识他的？应聘？朋友介绍？”

“他找的我。”

“嚯！这面子就大得很了啊，哈哈哈。”

周文豫没再答话，他仰头把最后一点面汤和脱水蔬菜的残渣一起灌下去，然后站起身来：“也打扰您半天了，后续的事情我安排我们这边的业务过来对接和推进，到时候还要有劳您多关照了。”

他收拾了包装之类的杂物准备告辞，才刚走到门口，钱正武就在背后叫住他。”文豫。”他说，“你刚走的那段时间，谁都联系不上你，后来我听说你带了原本的团队去创业了？在进大都荟之前那两年……不管怎么说，现在你也闯出了个模样来了，有些事情可以放放了，别老是这么擎着劲儿。”

“哪有什么模样啊。”周文豫回过头笑笑，“十几年前我就天天发愁怎么谈客户，十几年后的现在，我还不是天天发愁怎么谈客户？就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点。”

“好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心有多重还能瞒过我？”老上司过来在他背上拍了两记，“真要较劲，广彬不是你的对手，但除非你能打败另一个对手，不然你接下去也仍然会兜圈子，始终就是在兜圈子。”

“您是说叶庄？”

“不。我说你自己。”

周文豫愣了愣，再度告辞后下了电梯走出大楼。跑这趟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甚至比他想象得更顺利一点，无论是不是以试点的名目，点位铺下去就是铺下去了，有动销，有数据，这些点位就是活的。但他在回程时反倒没了来时的踌躇满志。大概是那碗泡面吃急了，在胸腹之间卡了个不上不下，被晚风一吹，居然就有了几分反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