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就把这本足足五百来页的书看完了,这样浓郁的热情只有好久以前看朱光潜先生的《诗论》时有过了,不过那本书终究差了俩章节没看完。
从前在看周振甫的《诗词例话》的时候,看到里面摘录了一些俞平伯《清真词话》的片段,讲周邦彦的词,惊叹赏玩不已。老先生讲得真是细致绵密,解人所不能解,遣句行文,亦的是论词家当行语,真是读得痛快。不过,读叶嘉莹此书,我竟要用酣畅淋漓、食髓知味来形容了。“食髓知味”这个词好像不大妥当,但食的确实是精髓,品的确实是至味,姑妄用之。
我一直觉得词比诗要难读。大约正如叶嘉莹所引王国维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诗在很多时候,那种思想,那种意境,那种气象,那种风神,是直面人心的,即心可感的。词更有一种曲曲折折、曲径通幽的意味,作者的情思更似难以捉摸。更何况词之遣辞用句的妙处又似与诗完全不同,这一点我也觉得颇有隔阂。不过叶嘉莹的讲解,几乎快把我心中的这些迷信破除得差不多了。
还来不及细嚼慢咽,只谈谈囫囵吞枣得到的几个明显印象:
其一,讲词的手法真是抽丝剥茧,左右逢源。一首词,她不是一片一片地讲,而是一句一句地讲,甚至一字一字地讲,精微之至。不只讲字义、词义,也析其读音、辨其字形,也溯其源出、考其嗣响,也品其肌理、咀其滋味。然后,逐字而成句,探其意思;逐句而成篇,论其情思、精神、气质。真是步步为营。并且在此之间,与此词相关的各种典故、轶事、诗篇、理论,随手拈来,将整个河道掘得更宽、更深,使人俯仰呼吸、游弋自如。
其二,讲词人则特色鲜明,讲词史则脉络清晰。书名为《唐宋词十七讲》,从唐末温庭筠、后蜀韦庄、南唐冯延巳及李氏二主,到北宋晏殊、欧阳修、晏几道、柳永、苏轼、秦观、周邦彦,再到南宋辛弃疾、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共十六位词人,除晏几道几乎略过,其余十五位词人之间在词史上的开拓、继承与发展关系,兼五代十国、北宋、南宋之间的融通与分野,讲得鞭辟入里,很是清晰深刻。讲词人,以其身世为线,而以其词篇为珠,更细揆其心灵之根本,深掘其词章之特色。是以人大略可知温庭筠词,其破解点在其语码之联想轴;南唐及北宋诸人词,其破解点在其感发之生命力;周邦彦以下南宋诸人词,其破解点则在其思笔之安排法。
其三,理论运用融贯中西,开人眼界。叶嘉莹以为中国古典的文学欣赏与批评,不可谓不精妙,但是往往是感性的,缺乏逻辑化、体系化、理论化,因此她引用了不少西方学者的理论来分析古典诗词或是验证古人词论。我个人觉得,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作为其精粹的诗词,多有一种不能说破、甚至不可说的妙处。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也。这也是承东方哲学的神秘、玄虚、感性而来的特质。是以连诗论词论,大体也是这样一个风格,说某个诗好,从不是冷静理性的、剥筋分骨的分析,就是一个笼统的、玄妙的词,如意兴悠远、气象雄浑、风骨苍劲之类,初学诗词确实惘惘然不知所云。不过毕竟我们的文化之根是扎在这片土地上的,当在其中浸淫日久,你自然而然就明了了,就好像参禅一样,洞彻了、觉悟了。此时再回头看某些西方理论的分筋错骨手,便深恨其暴殄天物。当然未必全如此,叶嘉莹在文中讲到的阐释学、现象学、符号学等,对我理解文中那些词确实亦深有助益,这个时候结合古人的某些言说理论对照参看,往往有一种妙会于心的乐趣。不过我始终还是觉得,读诗词时,什么理论都好,要入得进去,也要能跳得出来,就好像佛家那个比喻里,那个指着月亮的手指,手指不过“径”而已,古人所谓:得鱼忘筌、得意忘形。
读完此书,亦深觉诸般修养之重要与迫切。是该把历史、哲学、心理诸书籍好好拾起来了,人言一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吾恐己之蓬头垢面,直不可面见天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