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短篇小说

乌鸦在昏黄的天空中旋来旋去,老树和柴房实在是各有千秋,它停在一侧就能看到另一侧的好,这导致它永远选不好落脚的地方。小村像昏沉欲睡的老人,了无生机,屋舍不少,至少百十来户,可大多是空房。城里热闹喧嚣,颜色多且鲜艳,老的少的都喜欢,早慌不迭的逃离这些土地和老舍。

老刘盯着斜挎挎的木门出神,想当年他也是想换个气派的大红门,或者哪怕是焊个铁门。他甚至都打听好了价格,可惜,他还是没有张婆娘的嘴快,“你看看别人家,你看看你,没用的东西,连个大门都弄不上,死了得了”

任何事都是,你自己心里想做的,别人一吩咐就不想做了,至少不想往好了做,更别提这咒死咒活的损答。可老刘招架不住她祖宗八代的嘟囔,最后用几张破木板,横七竖八的钉了两个大的长方形,随便用自行车内带往柱子上一绑,一分钱没花,就糊弄了俩门,你不能说没有门,它们堵在那里,挡了猫狗牛羊,只是这门也真是不好用,每次开门要抬着一边儿往两边拖,一到开大门的时候张婆娘就骂“没脑袋的死货,没良心的死货,你怎么不死,这还叫个门,……我怎么跟了你这么个了玩意儿”老刘听着乐,他乐得给张婆娘添堵,可乐了大半年,就还是想把大门换成铁门,或加个轱辘什么的,每次开门张婆娘都要喊他,太烦了。

日子一旦耗起来,往往也顾不上细节了,打打闹闹,分分合合,门什么的,谁也顾不上,只要一拖,什么事都能拖成老太太的裹脚布。而那个大门,最后被拖拖拽拽成了平行四边形,如今挎挎的斜在他面前。

“大爷,转过来,还得拍个照”大队毛会计举个手机催到。

老刘耷拉着双肩,三角眼被岁月拉扯的没了棱角。背对着大门,尽量挺直高低不平的肩膀,那神态,像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已经和他的大门融为一体,大门就是一个相框。这相框框住了他的整个人生。

毛会计拍完,冲房子方向挥了挥手,老刘顺着看过去,老张婆子正坐在炕上,挺直脊背,伸长脖颈,盯着他们,虽然看不清表情,可老刘能感觉到那目光,就像磨了四十年的尖锥,直戳到他的后锥骨。

“大爷,封条贴了就别出门了哈,就十几天,坚持下,我婶子都乐意,你要缺啥和我说,我给你买了送来,你这要再乱跑乱窜,这得负法律责任的”毛会计边说边拿出封条和胶带。贴好随意隔着门缝朝老刘点点头,就走了。

老刘回神,忘了怎么就进的大门,跑了半年,逃了四十年,却总走在回家的路上。屋里炕上的显然不是四十年前,让他魂牵梦绕的扎着两个乌黑的麻花辫的女人,一点点儿影子都没有,现在,此刻,屋里的这个人是他用了大半辈子时间培育的仇人,他们俩在一根绳上,这根绳上有密密麻麻解不开的疙瘩,这些疙瘩使这跟绳子更加牢固。他们一起养了三个孩子,一起换了两次房子,生活越来越好,而他们也越来越恨彼此,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或者不想知道。

老刘深吸口气,打开门,一股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什么味儿呢?一点儿生烟的味道?一点尿骚?还有些放很久的那种油的哈喇味儿,再掺杂些说不上什么食物的味道。没什么惊喜,还是以前的样子和味道,屋子被生烟熏得灰黄,到处像蒙尘似的,你用手去触碰,却不见得摸得到灰尘,

因为它们都已经长在那里了,不是灰尘,是一个个有根有触角的灵物,总长在这个老婆子周围。

盘坐在木板床上的女人,此刻脊背挺直,穿着亮粉的毛衣,脖颈依然是伸长的样子,斜睨刚进门的男人,嘴角噙着微笑,岁月在她的脸上纵横交错留下了很多沟渠,看那纹路,该是怎样波涛汹涌的伤害。眼睛虽然浑浊,可盖不住眼底的精光。

双眼皮被上眼睑的重量压变了形,换了假牙的牙床骨并没有把上唇立体的撑起,整个唇部周边也布满了褶皱。

老刘被她嘴角的讽笑逼得他喘不上气,心脏狂跳,又似有块大石头,压的他跳不起来,胸闷的紧。他就说自己这心脏病和这老婆子是长在一起的。

“你个老狗,有能耐别回来啊!”张婆子眉眼得意的要飞起来,瞬间脸上的褶皱都平了,只是笑的时候,努力用脸部肌肉绷住假牙,因为当初安的便宜,并不牢靠,经常做些大动作就会掉下来,此刻,她不想掉下来的假牙毁掉这一刻。

这个和她战斗了四十年的男人,刚离家出走了半年,算是历史之最了,原本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至少他真像他说的那么坚决,可你看看,老天爷派了一场疫情,把他送回到她身边,这就是好人有好报,这就是老天爷还没瞎眼。

张婆子想到这儿,发出桀桀且尖锐的笑声,几乎穿破老刘的耳朵。

老刘眯着眼,斜斜的靠墙,崴在冷炕上,低头不做声,他盯着墙上的白灰,有些地方显然已经盖不住水泥,磨的露着水泥阴影,有几年没刷了?当家人不想过日子的时候,房子里的一切都知道,窗户,门,墙,锅碗瓢盆都比外人先了解这一切。

看这炕一点温度也没有,不知道几天没烧火了,冷锅冷灶,这懒婆娘没我就是不行。老刘冷哼,心里有种自我认同的价值感又蓬勃而起。

“人在做,天在看,我这辈子没干什么缺德事儿,我就不像你,看你个德行,你怎么不找你那些女人去呢?到最后你还回这个门儿?你不是口口声声离婚了吗?离婚你回这儿干嘛?你怎么不找那个骚娘们儿?”

张婆娘越说越兴奋,看着老刘兀自低头的样,她觉得自己几乎架不住手脚,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她有些激动,很多话虽然之前在手机里,微信里,短信里反复骂过了,甚至这四十年里反反复复骂过了,可只要见到他,就想咬牙的骂,还是看着骂,指着骂更过瘾,不知不觉她已经颤颤巍巍伸出食指,等这一瞬几乎等了半年,在这四十年里,他们从来没分开这么久,她哪有三天不骂。

本来以为怎么也要骂个一天一夜才过瘾,可这么几句,她突然觉得没趣了,或者是有些生疏了?看着已经快满头白发的男人,张婆娘心里突然有些酸楚,四十年,她和这个男人走了四十年,现在两人都白头了,算白头偕老吗?偕老应该是手挽手吧,可他多少年前,连碰也不想碰,所以,他们只是一起白了头。

“吃饭吗?!”张婆姨哼哼的问,每口气恨不得是一巴掌,但也只有抚摸的力气。

老刘没吱声,盯墙盯得出神,他正看张婆姨吐出痰在墙上留下的印子,一定是带病毒的,把墙都渗出个坑,她就是带毒的

“老狗”张婆娘踢了一脚老刘,“问你饿不饿?一起吃口吧,你还成有功的了。”张婆娘

老刘不饿,但他不想再听她说话,不想听的话,他俩总有一个人要忙起来,在一个空间,得分开,他点点头,张婆娘扭身走在前面,命令“你来给我烧火”

老刘愣了一下,颓丧的跟上,他怎么忘了,这老婆子没他打下手不会干活。

两人随便对付了一口,直挺挺的躺在炕上,老刘恋着一丝温暖,有些倦意,还是火炕舒服,什么床也赶不上这火炕,这是在外奔波的一种总结,老刘对家的眷恋似乎只仅于此。

张婆娘也很久没睡热炕了,真是不敢烧火,炕的边边角角都是裂缝,土炕用久的了,都这德行,灶里火只要一燃起来,整个炕就像个花烟囱,靠墙的边角,360度无死角的生烟袅袅升起,徘徊不散。一点生烟倒也没什么,白天开着窗也留不住,只怕晚上,这东西要命,憋死了谁又能知道?老刘不在,孩子们也不在,他们也不联系自己,得多久后才能发现?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在乎,可她还要活着,活着看这些畜生揍的东西遭报应呢,所以,她自己搭了个木板床,铺上电褥子,几乎熬过了秋和冬。

可还是盼着老刘回来,他回来就能修炕,至少也能修修房顶上的引风机,有了引风机,那些让人窒息的生烟就得乖溜溜的顺着烟囱升天。

现在他就躺在旁边,他们一人一床被子,井水不犯河水,张婆娘想抱着他,拿刀一点点剁碎他,把骨肉都煮汤喝了,可又舍不得,因为这样只能喝一次,只能剁一次。如果以后都看不到老刘,那她的生活似乎都没了滋味。只能用刀子嘴剁,每天剁一点儿,她能在他脸上看见星崩的血肉模糊,也感到满足和兴奋。她有些紧张的不知道该怎么下口,半年里模拟了无数次面对面的刀光剑影,可现在她又有点儿摸不着头绪了。骂老刘从来不缺题材,这份犹豫,生疏,不是技术不娴熟,似乎另外一种隐情,只是她自己也懒得琢磨。

翌日清晨,老刘默不作声的起床生火,佝偻瘦弱的身板与手上的树枝影影绰绰,张婆娘真怕他一不留神把自己填进火灶。张婆娘淘米烧饭,去前院地里割把韭菜往灶前一扔,又去捡鸡蛋,老刘坐在灶边,边续火边摘韭菜,这边鸡蛋打好,那边韭菜已经控好水递了过来。没有人说话,也不用说话,两个人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似在共同编织一个网,牢牢地罩住彼此。

“听说像咱们这种老家伙,压根抵不住这个新冠,得了就是死。”张婆娘麻利翻炒韭菜鸡蛋,在韭菜还剩最后一点翠绿,即将变色时,一铲子铲出,老刘接了摆到桌上,闷声闷气的回了句:“该死的怎么都得死!”

“人家赵本山不说吗,人最怕的是,人死了,钱没花了。你这背着我攒那些,你说你万一死了,我都不知道卡啊,密码啊,那不白瞎了。”张婆娘用假牙横磨着略微硬口的米饭,她最讨厌吃硬米,可对面讨账鬼喜欢吃。

“你怎么就知道我死你前头呢?这是传染的,我要死,你也跑不了。”

张婆娘刚想再骂上两句,大门外就听人喊……

“张婶,张婶儿……出来下……”

“毛会计?吃饭了?”张婆娘放下碗筷,迎到大门。

“吃了,这大队挨家发的中药,之前不知道叔回来,只有你的份儿。”

“那能行嘛,我们俩人,就这一份儿,这肯定不行啊!”

“婶,这都按量申领的,多一份儿也没有,只有下次报了。我还得去别家,你快进去吧”

张婆娘脸上的皱纹不高兴的时候就无限向下向下,简直要扎到土里,再想发火,会计已经走远了。

老刘见她这副模样进屋,愣不敢再问话,张婆娘将药往他怀里一甩,“你多有福,回来就有药。”

“你想吃你就吃,我是不怕死,活够本儿了。”

老刘说完就等她像以前一样接话“不怕死?不怕死往家走?有能耐就死外头……”可张婆娘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第一回没接话埋汰他,他倒有些不适了,明明头低着,眼睛却像核潜艇的潜望镜一样,小心翼翼的探查情况。

“一会儿把烟囱安上引风机,老堵缝不行”

“嗯”老刘闷声搭话,有引风机,火炕有缝子都不怕,上面带劲,不管你炕洞里的黑烟还是黄烟,通通能拽个干净。

老刘站在房顶正瞧见张婆娘见白的头顶,正脸都多少年没细看过,更别提这头顶,让他想起自己奶奶,出神空档,脚底一滑,险险摔了下去,他心有余悸的半蹲在房顶一时不敢乱动。

张婆娘蹙眉,面上皱纹跟着他的脚步一波三折“你给我站稳了”,老刘心想算她还有点儿良心……

“你掉下来摔死了,这房子可不好卖。”

老刘听完,心底窜起盖不住的厌恶,厌恶张婆娘,更厌恶自己,厌恶为什么不早些年前就装引风机,他忘了不装是为了炕三天两头的冒烟,这样,张婆娘就得一直喊着他。厌恶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家有期待,对这娘们有期待。心底瞬间做了决心……

张婆娘不知道他这些心理活动,她只是做平日里的自己罢了,引风机修好了,炕不堵了,还多躺了一个人,一个可以任由她发泄摆布的老家伙,她就觉得生活越来越有意思了。甚至希望永远的隔离下去,疫情不要结束,在严重些都不怕,比起疫情,她更怕无聊。

可什么都有个结束,白天结束了是黑天,黑天结束了是白天,日子就是打着旋的某种循环。隔离十四天终于结束了,老刘在第十四天早上就不见了,连带他那一小包行李,他从来不说再见,张婆娘看着大门口,斜塌塌的平行四边形 ,些许失落之后咬牙切齿的恨道:“等你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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