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名人的遊歷
中國人的遠祖處在強大的自然力奴役之下,一方面對於高山大川懷有畏懼的心理,認為這是一種異己的力量;另一方面,又對自然山水具有一種神秘之感,以為這裏一定藏著許多神靈,正控制著我們芸芸眾生的命運。他們把天稱為﹝天皇﹞,把地稱為﹝后土﹞。
古代聖人孔夫子可算是一位遊歷過許多地方言的﹝至聖先師﹞,他登泰山而小天下,他看見大發出﹝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的浩嘆。他還有兩句名言:﹝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漢代的劉向在《說苑》一書中記載了孔子和他的學生子貢的一段談話。子貢問孔子:君子為什麼見到大江大河一定要駐足觀看?孔子說:君子用水來比附德行,你看:水遍流各處而沒有私心,像仁;它按規律向低下之處流動,像義;它淺處在流動,深處難以測量,像智慧;它一心奔向深谷,像勇敢;它雖柔弱卻無處不到,像明察;它對任何不好的東西不拒絕,像寬容;它把不乾淨的東西洗清了,像用善良教化人;它始終保持平面,像公正;它盛滿了之後就不再進入了,像有度量的人,河道再怎樣曲折,水總是東流,像堅強的意志。
孔子把自然的水與人間的道德倫理作比附的思想,卻是中國儒家所獨有的。這就形成了一種定向的思維,把天下萬物看作具有善惡道德的屬性,都可以啟發人的道德思考,落實到山水自然之上。這是一種戴了道德眼境來觀察山水的理論。
但孔子畢竟也是一個人,有一次他問子路、曾哲、冉有和公西華四個學生各有甚麼志願。子路說要想治理一個﹝千乘之國﹞,冉有說只想領導一個小國,公西華更謙遜,說自己不過只能學習些宗廟祭祀時當贊禮的工作,唯有曾哲在邊上鼓瑟不言,孔子一再問他,他才說:我的志向是在暮春之時,與幾個同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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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水去洗澡,在舞雩壇的樹林中乘涼,然後一面歌詠一面歸來。想不到孔子對此大加讚賞,喟然嘆到。「吾與點也!」(即與你的意見一樣。曾哲名點,是曾參的父親。)可見孔子也想追求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境界,這是後世那些陋儒們所難以理解的。
莊子則不同,他追求的是「浮遊,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的精神世界。(意譯為:悠遊自在,無所貪求;隨心所欲,無所不適;遊心於紛紜的現象之中,觀看萬物的真相。)他的那種「逍遙遊」正如兒童的遊戲一般,除了當時所得的快感滿足之外,沒有別的目的。在《莊子》中,在這麼一段對話:莊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橋上遊玩,莊子說:「白魚悠悠哉地游出來,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問:「你不是魚,怎麼能知道魚的快樂?」莊子回答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曉得魚的快樂?」惠子辯道:「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的快樂;但你也不是魚,你肯定無法知道魚的快樂。」莊子回答道:「請把話從頭說起吧,當你說:「你怎麼知道魚是快樂的這句話時,你就已經知道了我知道魚的快樂,現在我告訴你: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魚的快樂的。」
這一次著名的爭辯,表現了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惠子所代表的是一種理智的精神,實證的態度,是對於事物所作的邏輯的認識,所以他認為一個人是不可能認識到魚的快樂的。而莊子則是以「神與物遊」的藝術態度來對待客觀事物的,他對象所進行的是審美的點,他所進行的不是邏輯的判斷,而是一種趣味判斷,這就是不必經過因果的分折,他是站在濠水的橋上面對大自然的種種形相,才發現了美,體驗到游魚之樂。這種對人生和自然的藝術態度,對於旅遊者來說,尤其重要。缺乏這種態度,即使與名山大川朝夕相處,也不知趣味何在。有了這種態度,就能換一副眼光,將身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達到心曠神怡,物我兩忘的美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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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的這種人生態度在魏晉時代受到知識分子的普遍歡迎。魏晉文人好像突然睜開了審美的眼睛,發現了大自然的美景。東晉文人袁山松《宜都記》一文中,說到了自己對山水的新鮮體會。他說:過去常聽人說長江三峽的水流很疾,人們到了這裏都很害怕,卻沒有人說這裏的山水很美。我親自來到這裏,看到如此美麗的山川景色,真是高興極了,這才相信「耳聞不如目見」這句話。這裏的山峯秀麗,奇構異形,簡直無法用言詞來表達;樹木蕭森,一望無際,高聳出雲霞之外,不論是近看遠看,不論是仰視俯視,都是越看越美。我到了這裏流連忘返,真是平生未見之奇觀。我為自己能發現這樣美麗的山川奇景而高興。如果山水有靈的話,也會為我這樣一個知己而大吃一驚吧。
當代大學者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篇》中說:「人於山水,如好美色;山水於人,如驚知己;此種境界,晉宋以前文字中所未有也。」這種把山水與人物相提並論的做法,猶如後世常用的那句名言:「山明水秀,人傑地靈。」
發現了山水的價值,享受到山水的情韻,這是魏晉文人的一大特色,中國人自覺的遊歷活動,應該從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