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在笑什么?
——啊,没有,没有笑什么。
十余天以来,这段对话时常发生在孩子们与我的对话之间,羞涩而干净的笑颜迅速被低下的小脑袋掩盖。可笑声次第传来,像歌一样。
曲珍用手肘把我抵到一边,还没等我恍过神来,她就已经窸窸窣窣抹完脸冲出去了。我知道,尽管七点不到,孩子们也来了不少了。
嗓子已经全哑了,不得不取消我今天的课程。便想散会儿步。从夜里开始泼洒的雨势终于收住,一路铺着从山上滑下来的石头,我走得小心。其实,诺苏的文字就是这一颗颗小碎石的模样,有些也像野刺,也像菱形的树枝或日月,或走动的动物。它们没有南方特有的水意和柔性,这大山的灵性与粗犷给予它们锋利和野性的脊梁,矗在这深沉的土地之上。
而昨日,孩子们就和我一起书写了对它们缄默的问候。早晨我将吉狄马加的《自画像》写在黑板上,然后走去门前把一个个好奇犹疑的孩子拉了进来。其中一个小女孩的卷起的裤脚都是泥水,露出的小半截小腿全是刮痕,应该是来时被碎石所割,听说她家离这里有好几公里,徒步得两个小时,心下悲怆。可她就缩在转角处不肯过来。让大家先读读昨日学的词组,我便带着这个叫曲比阿乌的小女孩去了办公室,又找了点热水帮她擦拭,阿乌低着头,脸涨得通红,脚不停往后缩。我只好给她讲了翻99座山的故事,还没讲完,这聪明的孩子就已捂嘴笑了起来,肩膀抖得厉害。我一把按住她的肩,故作严肃,说,你在笑什么呢。小脑袋赶紧往下低,回答道,啊,没有,我没笑什么。余光却一直往我这瞟。
以前曲珍告诉过我,在大山里有“隔一山隔衣服”的说法,就是哪怕相邻习俗也很不一样。我想,诺苏的诗是孩子们的眼睛,我决意选择《自画像》授课,就要让昂然的彝情融入孩子的眼睛,融入诺苏的血液。于是,我一字一句慢慢开始朗诵:
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我是一千次葬礼开始后那来自远方的友情 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
孩子们跟着我一起呐喊,我感到彻底的轻松和释然,顺着从窗外刮来湿润的风,感觉这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翻山越岭,只为抵达。而我于这苍茫大地之上,终于难耐地落下泪来。
我转身面向黑板,诺苏啊,一切我已悉数交付,孩子们和我用眼泪来句读,可又用何来诠释生命,用何换取这一桩深情?
默默珍存,轻合上眼。说来可笑,眼泪竟成了我此次出行的意义印证所在。面对这浩渺大地和孩子们的泪眼,就这样吧,让它们落地,化成永不涸竭的源头,潺潺的,浸润这一株株萌芽的担当。
已走远了。回过头去,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我扬完手后退了老远,汽车一个急刹停下来,车侧凹坑里的水漫卷起来,整辆汽车顿时插上欲跃的双翅。我跳上车,引擎一阵怒吼,轰轰隆隆像是起飞。
司机这才对我笑笑,“我看见过你送阿乌回家,你是来教她们的老师吧,”他递给我一条毛巾,我“嗯”一声后慢慢擦干脸上的雨水。顿了顿,他说:“我是阿乌的爸爸,呵呵,她说你总爱笑,呵呵…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他,“啊,没有啊,没有笑。”
阿乌爸又问:“你到哪里?”
我说:“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