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故乡就成了我梦中常常出现的地方,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醒来之后,擦去满脸的泪水,试图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故乡的模样,但是,每一次我都会陷入深深的失望,那张白纸总是在我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让我无从下笔,而与此同时,泪水却已在不知不觉间盈满了我的眼眶。我手中那支可以涂绘出万紫千红大千世界的画笔,惟一无法描述的,恰恰是我最熟悉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也是我如今居住的地方。一个小山村的孩子学习高雅的绘画艺术,这像是一件不靠谱的事情,但这确确实实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我身穿粗布衣裳,背着一个大包袱来到离故乡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时,心中有着一丝遮掩不住的慌乱,特别是在踏入那所艺术气氛浓郁的大学后,看着身边衣着时尚的同龄人,我的心底就会泛起一股浓浓的自卑。我承认,那个时侯,我有些恨父亲,为什么要让我学绘画,为什么要让我爱上绘画。
很小的时侯,父亲就给我买来了许多彩色画笔,每天的清晨或是黄昏,他会用那双黝黑粗糙的大手牵着我走入大山深处,他会指着一座山或是一朵花让我把它们画出来,如果我画了,他就会笑得合不拢嘴,如果我不画,他就会愁眉苦脸一脸沮丧。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我的绘画技术不断提升着,事实上,这完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因为,没有任何人教过我美术的专业理论,我只是用最简单的思维去作画,就是把看到的东西用笔尽量完美地画出来。
那时侯,父亲回到村里就会四处向人展示我的画,他兴奋地对每一个人说:“看,我闺女画的,你看,多好看!”村里人多是敷衍的笑笑就走了,但父亲却会把笑容挂在脸上好久。看到相依为命的父亲这么高兴,我也会感到快乐,也更加沉迷于作画,但实际上,我沉迷绘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只有在绘画的过程中我才能全身心的投入,才会暂时忘记那个深藏在心底的伤痕。
那伤痕,是母亲留下的。母亲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我只知道,她抛弃了我和父亲不知所踪了,她离开时,是父亲最困难的岁月,原本在乡里教书的父亲被打成右派批斗,年迈的奶奶则瘫痪在床,刚刚两岁的我也需要人照顾,可就是在这个时侯,母亲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后来,我从一些乡人的口中得知,母亲其实是外地人,不知什么原因来到了村里,父亲收留了她,后来就有了我。
二
因为我的画越画越好,而且学习成绩也一直在乡里名列前茅,所以我成功考取了这所远在南方的美术学院。
说实话,我很想早一些逃离父亲的视线,因为他对我的关怀已经达到了一种近乎纠缠的地步,我的穿衣吃饭,甚至一举一动他都要干涉,这直接导致一个曾对我表露好意的男孩望而却步,这让曾经对爱情满怀憧憬的我倍受打击。我已经长大了,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而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但来到大学校园后,我却没有找到期待中的自由,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中,我开始恨父亲,为什么让我学习绘画,一个农村女孩为什么要学这些城市孩子都学不好的东西呢?渐渐地,我放下了画笔,开始渐渐陷入虚荣的陷阱。我开始买新衣服,用昂贵的化妆品,我要抹去身上那种来自农村的柴火味道。
但父亲每个月给我的钱实在少得可怜,也就仅仅够我交学费和基本的温饱,我试过出去打工,但很快我就发现,除了绘画,我根本不会别的东西,或者说,从小到大,父亲根本没有让我干过除了绘画学习之外的其它事,我甚至连端盘子都端不好。
最终,在虚荣心的作祟下,我对父亲撒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谎,我说学校要买新教材购置新的画具,需要钱,电话那头的父亲没有半点犹豫,他说没问题,等着,钱很快就寄过来。
我心怀忐忑地等了一个星期,终于收到了一张三千元的汇款单。拿着小小的汇款单,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愧疚,但是很快,这份小小的愧疚就随着一件件新衣服和化妆品的到来而瞬间烟消云散了。
这以后,我开始隔三岔五地向父亲要钱,父亲无一例外地满足了我。渐渐地,我竟有了一个错觉,父亲一定是有钱的,只不过他一直不让我知道。短短三个月,我就完成了从农村女孩向城市女孩的蜕变,更令我欣喜的是,我的身边有了追求者。我完全没有留意到,短短三个月,我就花了一万块钱,与此同时,我的绘画技术却在每况愈下,终于,在期末考试后,班主任通知我,因为专业课太差,我可能无法升入大二,他要我通知家长来学校一趟。
听到这个消息,我像被五雷轰顶一样,我完全能想像到,父亲来到校园后,我的那些同学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他,来看待我。不行,绝对不能父亲来!绞尽脑汁之下,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以一百块钱的代价,联系了一个饭馆老板,要他以我父亲的名义给学校打了个电话,声称自己因为身体残疾无法来到学校。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我在庆幸之余,却不知道,这个时侯,我内心的魔鬼已经渐渐苏醒了。
随后,我又对父亲撒了一个谎,我说假期学校要搞实践活动,我无法回家过年了,电话那边的父亲沉默了很久,后来才讷讷地说,那也好,画画重要,画画重要。
见证了谎言的功用,我渐渐习惯了用谎言编织一个个幻境,用谎言搭建起了我的虚荣之城,而我,则沉迷于城中无法自拔。
三
再次见到父亲已经是一年之后了,那天,传达室通知我父亲来了,我的心差点跳出胸腔。在传达室见到父亲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不见,父亲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穿着那件数十年一成不变的蓝布衣裤,曾经挺拔伟岸的腰身彻底佝偻了,仿佛随时有可能垮塌,他的两鬓斑白,脸上皱纹丛生,仿佛被画笔皴擦出来的丘陵一般,看到我,他混浊的双眼猛地射出一道光芒,他急步跑到我面前,却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此时已经完全像一个城市女孩了,碎花小T恤,紧身短裙,最新款的达芙尼凉鞋,我想,父亲正是因为见到了我的模样才不敢对我说话的,我想叫声爸爸,但是,内心的魔鬼却再一次占据了我的心,我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二表叔,你怎么从乡下来了,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呢?走,快跟我去宿舍吧。”
听了我的话,父亲惊呆了,他看着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出声反驳,而是默默跟着我走出了传达室,在我们身后,我清晰地听到那个年青门卫刺耳的声音传来:“一个村里的穷老百姓,也敢冒充大学生的爹,这年头,真是什么人也有啊!”
听到门卫的话,父亲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发抖,我连忙拉着他,快步逃远了。
在宿舍里,听着我不停的埋怨,父亲始终一言不发,最后,他放下了三千块钱就离开了,他走得是那样快,让我追都追不上,而我,也没有勇气在校园里不顾淑女形象的追一个明显是农村来的中年男人。
父亲走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依然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只是,每次电话里,我们的对话都少得可怜。或许是因为对于父亲心存一份歉疚吧,我又重新拿起了画笔,在良好的艺术氛围里,我的画技突飞猛进,成绩从最初的不及格很快到了优秀。
我开始画很多东西,人物、山水、花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刻意回避画一件事物,那就是我的故乡,还有故乡盛放的那些记忆。
四
毕业后,我顺利地留在了城市,进入了省画院,有了自己的画室,就在我踌躇满志准备开展事业的时侯,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接通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是青雪吧?我是你母亲!”
我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是母亲,那个没有任何印象的母亲,真的是她吗?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激动的有些哽咽:“是你爸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的,青雪,对不起,这些年来,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却渐渐平静了下来,或许是感到了我的冷默,母亲突然说:“青雪,你快回家来吧,我对不起你,但我更对不起的,是你的爸爸。他,他快不行了!”
母亲的话让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我惊呆了,父亲怎么了,他不是一直都很好吗?面对我的追问,母亲却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没有任何的犹豫,我立刻踏上了回故乡的路,在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父亲对于我的重要性,在路上,想到父亲要离开我,我感觉到天仿佛都要塌下来了。
在乡卫生院,我见到了卧病在床的父亲,他的身边是一个中年妇女,看到她与我极其肖似的眉目,我立刻确定,她一定就是我的母亲,但是,我没有理她,我只是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骨瘦如柴的父亲脸色蜡黄,像一根稻草般没有了重量,他已经无法说话了,看到我,他只是奋力地将散乱的目光收拢起来,但是,他却注定是看不清我的,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中有一层氤氲的雾气正迅速弥漫开来,而这时,两行止不住的泪水也从我的双眼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不敢相信,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男人要走了吗?那双曾经牵着我的有力大手就要失去力量了吗?那份我不敢面对的温暖就要冷却了吗?这些问题都清晰的摆在了我的面前,许多事情瞬间涌上了心头,父亲对我是那么好,可是这些年来,我对他作了些什么啊!那一瞬间,内心的魔鬼被我撕扯得支离破碎,那种心痛是那样的真实而清晰。
一直到父亲离世,他都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后来,我听医生说,一个人在死亡前会失语,而父亲失语后整整支撑了三天,我知道,他是在等着看我最后一眼。
母亲告诉我,其实这些年,她一直都想带我走,但父亲拒绝了她,并且拒绝了她带来的钱,为了满足我的虚荣,父亲四处打工甚至卖血,他甚至连去医院作检查都舍不得。最后,母亲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根本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当时,她是一个学美术的知青,能画一手漂亮的水墨画,在邻乡被人强暴后逃到了父亲所在的村里,父亲收留了她,并因此被打成右派,其实,她的离开父亲也是知道的,但父亲没有挽留她,也没有责怪她,反而终生未娶,一直过着与我相依为命的贫苦生活。
我拒绝了母亲随她生活的愿望,也离开了省画院,选择留在了那个从小生长的小山村作了一名美术教师,可是,虽然身在故乡,我却再也画不出故乡的模样了,因为,我知道,随着父亲的离去,故乡已成为了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回去的地方。
《读者》、《博爱》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微信公众号:发芽的石头(shi1978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