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桃花的时候,都是阴天。深粉红色在天底下就显得温顺,不言不语,不争不抢,不晃眼,就让人有勇气多看它几眼。
巩叔每年春天都要修剪桃花,他的桃花园就在他家老房子后,隔着一片倾斜的黑色瓦屋檐和一个与屋檐齐平的水泥晒坝。
巩叔就住在木头家隔壁,他家的新房和舅舅的新房墙贴着墙,两堵合起来成了一堵厚厚的公墙,水泥歪歪扭扭流下来,像胶水粘合一样,透不过一丝风。舅舅的新房是接舅妈过门那年修起来的,为了建这房子,木头和她妈就搬到了侧边的两间房,那房子原堆放着黝黑的打米机,是旧年家力富足的象征。现在就像一块抹布,突兀地挡在新房面前。
剪桃花的日子,留着春寒料峭,冻得天色灰蓝,人声都在阴天里隐没,人容易感到无聊,小孩儿就到处寻玩法,免不了山里河里乱跑。
阿丘和木头跟着巩叔一路唏嘘窃笑,沿着窄窄的半圆形晒坝走要极其小心。晒坝周围一年四季都躺着黑黑的东西,有草的时候藏着蛇,没有草就露出棕黑色的牛屎。一个冬,把夏天的草叶都冻得稀稀落落,狭窄的小路上密集地分布着几泡坍塌的牛屎。好不容易跑进园子里,两人松了一口气,地下的紫红色土刚翻过,还没有杂草,踩上去酥酥地,土块儿都碎成粉末。
“唉唉唉,你推我干嘛呀……”两个人推推挤挤,像土堆里找吃的的黄狗,勾着背在树下面转来转去。
“小家伙些,小心点啊,莫碰坏了我的花。”巩叔走在前面,侧着肥胖的身子左躲右闪,分别用两只又大又圆的手握着一大把剪刀的红手柄。
两个人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又很快散开,然后一起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每一次恶作剧得逞她们都这么笑。她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剪刀,圆圆的黑乎乎的,就像两只大耳朵,一定要是圈里的猪的黑耳朵,真是可笑极了。
“你看,巩叔叔拿着吃力着呢,嘿嘿……”
“唉,你可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了。”
咔嚓,顿了顿,咔嚓,听得出铁的笨拙。过不了多久,地上就躺了一大堆开粉红花的枝条。
“巩叔,为什么要剪掉桃花呀?剪了不是就要少结几个果子了吗?”
“是啊是啊,巩叔,哇,你怎么剪这么多啊?”
“呀,你还要剪啊?那还会有桃子吗?”
“这叫修剪懂不懂?就是为了桃子结的更好才剪的嘛。”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沫儿,刚刚趴在树下剪了一条垂地的花枝。
结得更好,那是更大还是更红?反正不会是更多了。林木头是想不明白的,不过管它结不结果子,拣花最重要。
“巩叔,地上这些花可以送给我们吗?”
“给你们啦给你们啦,都拿走都拿走。”
两个小人在园子里奔跑是很灵活的,抱着满满一怀软树枝往外运。枝条高过她们的头顶,眼睛在缝隙里找路。
“呵呵呵,哈哈,哈哈……”
“一点也不好笑,木头你傻啦?”
没等阿丘敲木头的脑袋,林木头就闭嘴了。
林木头把一大捆锈红色的枝条抱回家去时,花朵都掉得没有多少了,人累得摇摇晃晃,把锈红色的树枝乱七八糟扔在屋中央,妈妈就进来了。她用力地吼了几声儿林木头的大名,就把一捆枝条扔出去了。
林木头低着头不敢说话,听她说完了,默默地出去拣了完整一些的花,折成一小段儿一小段儿的,洗干净一个春节喝剩的矿泉水瓶子来插着,摆在方桌中央。大半个下午就搬一个板凳来坐着,两个手掌衬着脑袋,盯着瓶花看。左看右看都是喜欢,压制不住心里的欢喜,偷偷地吃吃地笑。
阿丘比林木头聪明得多,她直接把枝条抱到河边扔垃圾的地方去了。抱一大捆不能烧火又不能吃的树枝回去脏屋子,外婆还不把她打一顿?但阿丘不会告诉林木头,让她自己回去挨骂。
阿丘偷偷乐一阵儿,但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阿丘就蹲在水边,一朵一朵扯枝条上的桃花,把它们放在水里,顺水飘走。
“呀,阿丘啊,我妈把花扔了,不过我还是拣了一瓶花插着,我妈还说好看呢!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哦。”
“阿丘你在干嘛呢?”
天快黑下来了,蓝色更浓,染上紫色,像柴火的烟雾铺张弥散在空气里。远处山坳里的山模糊起来。
林木头也和阿丘一起蹲在水边,扯枝上的桃花,一朵一朵,粉红的船,晃晃悠悠,顺水流……只要这条河不枯萎,就能流到大海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