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魂(一)
秀芬婶死的这一年,院子里颇不宁静。
院子里有棵硕大的梧桐树,不知道怎么回事,树干上的树皮一夜时间脱落了很多。依靠梧桐树顺势而长的有一棵老态龙钟的葡萄,枝干遒劲,却已经好几年长不出葡萄,这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结了很多葡萄,那葡萄硕大,晶莹剔透的,剪一串下来,却又苦涩不堪言。
秀芬婶死的这几天,院子里更是离奇。
已经是冬天,梧桐树已然树叶落尽,只有几片干巴巴的树叶蜷缩成一团,被冬风一吹,在空中打着卷,也飞走了。枯涩的枝干之间,唯见灰蒙蒙的天,笼罩着一层似雾不是雾,似烟不是烟的惆怅与无望。只听见四奶奶的哀恸的哭声响起来,像一缕孤魂,徘徊在屋顶和梧桐树的上方,那晚开始,便在梧桐树顶听到了陌生的哀嚎。“咕咕咕呱呱·····”“咕咕咕呱呱······”母亲说,这样的叫声从来没有听到过,不是鸟叫,不是蛙鸣,久久的,悲伤地徘徊在梧桐树上方,叫一个晚上,天亮就消失。梧桐树上没有鸟窝,也是一目了然,依靠梧桐树而建的二进院子,也只是孤单单的牌坊似的一落,再也寻不出什么可以躲藏。
秀芬婶的棺材就放在四奶奶家的正厅当中,白色的大朵的花系在棺材正中间,两根白色的大蜡烛发着幽幽的光,风一吹,那火舌随风摇摆抖动,看上去马上要熄灭一样。并没有哭灵的,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四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间老了许多,她抱着小孙女,正着急忙慌喂奶,没错,那是秀芬婶刚满月的娃,正式的名字还没有取好,就撒手人寰。奶粉都来不及买,只能灌一点米汤,那女娃张着大嘴,嗷嗷地哭,那哭声一直到底,不喘气,不歇息,许是饿慌了,许是本能地思念自己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正冷冰冰地躺在棺材中间。
我寻不着我的叔,穿过棺材望过去,正厅正方处还悬挂着大红的门幅联,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门幅联来来不及摘,就这么赫然地悬挂着,与棺材格格不入。是啊,也才过了三年,那门幅联还鲜艳的。我记得那一年,母亲给我买了一双簇新的保暖鞋,所以对于那一年的记忆,分外清晰,也是在这个大厅,水荣叔把秀芬婶迎娶进门。我央求父亲抱我起来看叔和婶拜堂。秀芬婶长得顶壮实,穿着鲜红的嫁衣,整齐的刘海下,一张满月的大脸挞着胭脂,唯有一双大眼长得极好,又圆又亮,那天不胜娇羞,垂着眼睛偷偷朝叔看了一眼,水荣叔不经意牵了牵嘴角,笑了一笑。
水荣叔是四奶奶的第三个儿子,四奶奶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水根生得木讷而老实,到现在还是光棍,四十好几的人,懒得出奇。二儿子水柏生得白白净净,天生聪慧,听说和四奶奶长得极像。四奶奶虽然老了,但眉宇间犹能见到当初年轻时的风韵,小家碧玉的样子,肯定也是极美的。水柏画得一手好画,是无师自通,村里奉为神童。可能也是天妒英才,二十岁的那一年,查出是白血病,没过几个月,就死了,听说四奶奶差点哭瞎了双眼。我只在过年的时候,随父亲去祭拜过,那是在山上的某一处难寻的地,坟墓旁边已然杂草丛生,高高的草长得没过膝盖,父亲拿起柴刀,砍掉一些,方能走路。并没有墓碑,乱石堆砌的一堆,父亲说二叔不孝,这是应有的下场。白发送黑发,理为不孝!三儿子水荣,也是年少聪颖,或许受了二叔的影响,也酷爱画画。但四奶奶四爷爷爱极二叔,一见到画就悲从中来,咬死不让三叔画画。三叔只能偷偷地画,高考的时候,由于画画没有考上,只能回家务农。水荣叔长得也颇像二叔,只是更黑些,遭遇如此命运,性子变得更为孤僻,所以一拖,就拖到三十。四奶奶对这个儿子是又爱又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并不着急,水荣叔天性寡淡,也不会恋爱,直到三十,才寻来了这门亲事。传宗接代的观念使两位老人一下子活了过来,有了儿媳仿佛有了希望,新翻新了大厅,挂上喜气盈盈的门幅联,贴上鲜红的对联,将新娘子迎了回来。
画魂(二)
我退出正厅想去找叔,绕过四奶奶家的院子。四奶奶家的天井处露天,只见四面高墙上方,灰蒙蒙的一片黯淡的天空,仿佛要下雨了。“呱······”一只乌鸦飞过,叫着可怖的叫声,刮起一阵冬风,那白蜡烛的火又是一阵摇曳抖动。接着有络绎的人群前来奔丧,哭哭嚷嚷叫做一团。四爷爷已经卧床,四奶奶又要照顾刚满月的女娃,母亲父亲忙着张罗奔丧的人吃饭,总得寻到四叔来主持大局。我绕到水荣叔的房间,果然见他就在里边。
那房间甚是灰暗,窗帘却被拉得严严实实,只从门透露些光,天色本是极晦暗,只见模模糊糊的一团身影,那肯定是水荣叔了。我并不敢走进去,仿佛亡魂没有散去,耳边又响起院子里那可怖的莫名叫声,心中更是一抖。我唤一声:“叔!”那身影动了动。我仔细望过去,他又在画画,他还在画画!我大着胆子,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就跪在地上,旁边是些打翻了的油彩,红的绿的黄的灰的黑的,模糊成一团,仿佛牵扯不清的前世的记忆,浑浊成一片。中间是幅画,并不能看清画的是什么,只模糊一个人影。水荣叔虔诚地跪在地上,两只眼眶已经深深凹陷,满脸的胡子漫的整张脸进进出出,漫山遍野的,那双眼睛是血红血红,可怖的仿佛伸出牙齿便能噬血。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没有泪水吗?没有哀痛吗?那是他的妻,三年还没有满,女娃才满月,他还在这画画?她在棺材里躺着?
今年的六月,我记得。秀芬婶已经怀孕五个月,本来就壮实的身子,隆起的肚子分外圆,分外鼓,看起来好似即将要临盆。那日天异常的热,蓝莹莹的天没有一丝云彩,大树一动也不动,只有蝉鸣,吱吱地叫唤。水荣叔家花园里的花,邻居托人来带话,说再不浇就渴死了。
他也是这样,端坐在画板前在画画,浓墨重彩的,我并不能看懂画了什么,邻居托带话的人把话带到,水荣叔仿佛不为所动,继续端坐着。秀芬婶托着腰,笑了笑,说了声:“我去!”
她戴上草帽,扛上喷水壶就出发了。唯见明晃晃的日头下,硕大的一团黑影在挪动。她家那一大片的花木,暑热正浓,我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托着这么大的肚子,将那一整片花浇完的,傍晚时分,秀芬婶还没有回来,水荣叔却还一动一动地在画画。那大幅大幅无边的山,仿佛望不到边,层层叠叠的树木,上面赫然张着一只鲜红的凤凰。他就这么一动不动,仿佛雕像。直到天渐渐黑下来,秀芬婶才回来。劈柴,烧饭,将一碗饭递到水荣叔的手里,方坐下歇歇。
“婶,你不怨吗?”夜风拂面,虫鸣唧唧,我就坐在那棵梧桐树下,那梧桐树上爬着一棵葡萄,今年罕见地结出葡萄,却酸涩不可言。
“怨什么?”星空下,她的满月般的圆脸由于怀孕,仿佛充了气,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极好,亮晶晶的还似夜空的星星。
“怨叔!”
“不怨,他爱画画!”她的脸望着远方的星空,被薄薄的月光一照,反生出一种奇异的美。可能怀孕,她浑身散发一种母性的光辉,水荣叔也是她的娃。
而如今,他还在画画,她在棺材里,终究阴阳成两隔。
画魂(三)
夜渐渐擦黑,梧桐树上方果然又开始“咕咕咕咕呱呱······”叫起来,那叫声甚是凄厉,混沌在茫茫的黑夜,无月,无星,却不着急下雨,厚重得喘不过气。母亲燃上一个草圈,我们从草圈上跨过,即使这样,在黑漆漆的夜,在凄凄惨惨的叫声中,总忍不住还是让人脊背一阵一阵发凉。这叫声吓得整个院子的人,夜幕刚降临,便纷纷闭门不出。
秀芬死得不甘,化作孤魂来叫冤!
流言仿佛是春天中的杂草,被春风一吹,只需要一个晚上,便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村子小,沉寂的人们更需要这样刺激的新闻,他们是外人,不懂得悲痛,前路漫漫,也不懂得悲悯,他们只是一群无知的妇人,在河边,在树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叽叽呱呱谈论。
他们说秀芬生了女娃,被婆婆虐待,婆婆只盛给她一碗稀粥,秀芬月子整日以泪洗面,终究耐不过,死了。
他们说,水荣在秀芬怀孕时偷了情,被秀芬发现了,一气之下,喝了药,死了。
他们说,水荣整日画画,秀芬得干活,终究落下了病,抗不过,死了。
终归是,秀芬死得不甘,化作孤魂来喊冤,一夜一夜凄厉地叫唤。
月子里,我只见过她一面,就是在一周前。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吹风,那日太阳甚好,暖暖的光,并没有风,我路过院子,那院子上爬着葡萄遒劲的枝,儿臂般的枝条粗嘎扭结,弯弯曲曲地依着梧桐树向上盘旋着。我见到院子阳光下秀芬婶正在晒太阳,她抱着孩子,摩挲着自己的头发,从远处对我微微一笑,阳光甚是刺眼,我竟有些恍惚,没料到这终究成了永诀。
停灵三天,终究需要下葬,到时候,尘归尘,土归土,流言终究会尘埃落定。
下葬的这一天,却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并不能感觉到悲痛,四奶奶和四爷爷已经倒下起不了身,白发送黑发,四奶奶四爷爷需要经历两次,再也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诅咒。女娃还小,都没有人手捧遗像披麻戴孝。由于未满五十,秀芬婶的葬礼并没有大操大办,由水荣叔背着女娃,一干本家人护送,就这样下葬。
是夜,黑漆漆的夜空下,依然听见那凄厉的莫名叫声,一遍一遍徘徊在梧桐树的上方,久久不散。
画魂(四)
这一日是头七,魂魄需要归天,由于没有人,母亲代着操办起来。
中午九点,煮了鸡、鱼、肉、米饭,供在秀芬婶的遗像前面。
祭拜的时候,闷头不响的水荣叔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七天里,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眶深陷,颓败得犹如快要枯死的老树。他出来的时候,赫然捧着一幅巨大的画,白布遮着,等到来到祭台前,将画揭开。
那是活生生的秀芬,她穿着鲜红的嫁衣,满月般的脸上挞着胭脂,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嘴角牵着,如同一朵绽放的红梅,却又有着一种水莲般的娇羞。那是新婚的秀芬,大家一见,不约而同的心中一惊。
水荣揭开白布后,却仿佛疯了,他咚地跪地,跪在祭台前,接着便嚎啕大哭。那并不是压抑的男人的哭,仿佛洪水开闸一般,哗啦啦地奔涌而出,又如同万马奔腾,席卷天地的哭声肝肠寸断。四爷爷挣扎着从房间出来,手中拿着一根儿臂般粗的捶衣服的木槌,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捶在了水荣叔的脑门上。这一锤下去,自己又往后一倒,众人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水荣叔的哭声并没有停,那哭声久久回旋在那阴森森的大厅。母亲偷偷转过身,揩了一脸的泪。
烧纸钱了,水荣叔抢过打火机,抖着手将画点燃,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那火苗一遇到画,便熊熊燃起,火舌渐渐吞噬了她鲜红的嫁衣,他满月般的脸庞,一双眼睛,在火中,异常亮,含笑般地直勾勾望进了人的灵魂,最终也终是消失殆尽。那燃尽的纸灰,不飞不动,沾着纸钱,熊熊又烧起,那纸钱一点燃,便如火蝴蝶一般,慢慢腾空而起,复又慢慢下落。
水荣叔来回反复于房间,间或搬出一些画作,全部一一燃尽,然后将所有的画笔颜料全部扔进这燃烧的画作中,他长久地跪在祭台前,匍匐不愿起。
那日半夜,秀芬婶痢疾拉肚,送到村里卫生院,挂上一瓶药水,本以为没事,水荣赶着回去赶一幅画。突然医院电话打来,秀芬婶又吐又拉,本以为没事,叫来自己的母亲去陪儿媳。急救车送到市里医院,已经宣告救不活了。四奶奶跪在医生面前,那边护士却急着通知见最后一面,等到水荣赶过来,她的脸已经像憋坏掉的花,满脸发紫,整个人失了水分一般迅速萎败,一双眼睛盯着水荣,望进他的眼里去,然后慢慢断气。
他终于决定封笔,画画夺去了他的哥,他的妻。
头七过后,院子里的莫名的叫声突然消失了。而在冬日的某一天,电台记者来,听说水荣之前的画,获得了国际大奖,那画名就叫秀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