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去小学,小学没有了,上面种的是玉米,长势喜人。翻过堤坝,往下一看,下面是一溜烟的造船厂砂石厂化工厂。我想穿过去,就像穿过那些浓得像玉米粥的芦苇,到有毛蟹纵横驰骋的沙滩上去,但那些厂门口都有几条像藏獒一样的狼狗把守,看到我,就像看到要饭的那样威风。
我求一个认识的带我进去,到了沙滩上,沙滩上一个洞穴没有,毛蟹们估计都长眠地下了。我去田野里,田野上只剩一碧万顷的稻田,那些四处长着芦苇,泥堤上长满杂草小树,此时,应该是各种毛虫傻鸟乌龟王八蛋沸反盈天的,充当送水渠的沟沟壑壑,变成了整齐笔直的水泥通渠,通道两边,寸草不生。我放眼再看,就想到了西周的井田。我心里害怕起来,匆匆往打谷场赶,可是到了那里,怎么也找不到,因为哪里都是一样的稻田,连一块砖头石子烂木头都不让我用来证明脚下的土地还有一段往事。我想还是去坟茔地看看吧,虽然我妈说坟茔地都被推平了,不让任何人家挖坟,就在那上面铺了一层水泥,在水泥地上建了一座放骨灰盒的塔。但我还是要去,因为毕竟那里我知道原来是坟茔地。
到了那,守塔的是前面的三毛子。三毛子小时候得过大脑炎,口水一直滴滴拉拉的,小学时连我都欺负他。但他母亲是小学老师,一直坚持让自己的儿子上学,我那时想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和母亲相依为命,已经很悲惨了,所以我要让自己的命运翻转过来,估计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后来就怀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怆,以他的保护人自居,没少挨奚落嘲笑甚至老拳少林无影腿。我三十九岁的时候,看了一部叫《极盗车神》的片子,觉得这个叫埃德加的导演还行,就顺便看了他的其他影片,例如《热血警探》啦,《僵尸肖恩》啦。看《僵尸肖恩》的时候,我觉得肖恩对他好基友艾德关怀到爆了,尤其是好基友变成僵尸留着挂面一样的口水一起在车库打游戏,简直让我温馨无比。因为,我也有一个好基友三毛子。
多少年没见——以学习为名,现在竟然见到他了。我妈当然不会跟我谈这个问题的,因为她整天像抽风一样忙活,赚钱,赚钱,一个人好几亩地,还要养两头母猪生仔,生的仔一个不卖,养起来,卖钱,说留着我上大学用,结婚用,因为她觉得,她的宝贝儿子,肯定要在上海北京工作娶老婆,那得花很多钱。但她像去边境慰问指战员的文工团女兵那样飒爽昂扬——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如果我的儿子能像她的儿子一样追求进步,年年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外加年级前十名至少能考个南大,我哪怕三十九岁,九死一生,也会想起来就觉得生活他妈的太美了。
我跟他打招呼,说三毛子,但心里觉得她妈妈还是个老师呢,怎么给自己的儿子找这么个活儿。
他见到我,想了好一会儿,我捶了他一下,说我是乔二毛呀。他晃了晃他那颗右大左小的巨型脑袋,混混的眼睛里慢慢地清澈起来,说我的名字,身体抖着,眼泪都溢出来了,埋怨我说是不是考上县中瞧不起他了。我说没有,县中不放假,没时间,寒暑假还要补课,反正我乱着说,因为他什么也不懂。他却塔里不坐,气呼呼地坐在晒得滚烫的台阶上,说你们学校一个月放两天,你回家也可以找我呀。这么说来,这个家伙还真的在想我——在他那硕大无朋的脑袋里,装不了什么东西,他却不知道节省内存,记我的事,而我以学习上进这光辉灿烂的招牌勇往直前,哪会想到这白痴朋友呢,况且,我也历尽艰辛,好不到哪里去。
从他那里出来,我就不知道去哪了。我原来那些像花儿像驯鹿像精灵一样的朋友,现在大部分都在外打工,有一个叫顾四左的,甚至在去福建捕鱼苗的时候,与人纷争,被人捅死了。还有几个,在附近的造船厂化工厂上班,晚上见面的时候,真的有那种鲁迅于闰土的感觉——他们叫我大学生,说我发达了不要忘了他们。我还没上大学呢,况且,读了南师大,以后做个语文老师,我又是这样一个见到可怜的人事就忍不住流眼泪的人,又会发达到哪里去呢?
九八年那个夏天,因为农村现代化,我无路可走,就也进了砂石厂卸沙子,我妈坚决不让,说上大学的学费两千二加上生活费五千,她都准备好了,还说我身体不好,又说如果实在想干活,就帮帮她在家照看猪。我说猪我会喂食打扫猪屎一天两遍挑井水给它们降温,但我还是要去玩玩。我不能说我在家里闷,非要到灌河边的沙厂里,干活的时候,看看天,看看水上像一根黑头绳一样慢慢悠悠漂浮的拖船后一溜水泥船,听黄昏时候白鸟声音尖尖地叫唤,听涨潮的时候,河水拍打沙岸像一个母亲死了唯一的儿子指骂天地。
我这样的家庭,在我高中毕业之前,能够提供给我的世界,也许就是这些了,要不是小学四年级之前的懵懂放纵,这些估计也要打折。所以,我虽然也感到局促,迷茫,惧怕,就像兜里只有一点点钱的穷人哪一天忽然发现放在原来地方的钱不见了一样,但我还有大学,还有那未知的路程,这也是我镇压蠢蠢欲动花心的王牌。
到了大学,四年后去做语文老师,浑身冒傻气的我,心里早就想去那可采莲的江南,在那工作,把母亲接过去。那么这四年,我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放出自己内心关押了许久的欲望,无孔不入,把南京这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古都翻个遍,就像乌贼,走过,都要留下墨汁,像蜗牛,走过,都要留下粘液,像野狗,走过,非要留下骚尿,像那不可一世的狂风,打家劫舍,把自己裹挟的沙尘塞遍万水千山,像那辉煌的太阳,淋漓的滂雨,浑厚的钟声,半夜小孩的啼哭,满桶颜料的倾倒,深秋随风翻腾的枯叶,蘑菇云升空时的辐射。北京太远,西安太旧,南京正好,有了这四年的优游山水名胜,闲时读读那些如《追忆似水年华》一样的书,估计工作以后一直到老,也不会幽怨什么了。
大一第一个月,我就去看了鸡鸣寺,玄武湖,总统府,夫子庙,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从学长那了解到锁金村那有一条小路可以进紫金山,游明孝陵梅花山紫霞湖中山陵,无需买票,于是我准备下个周末去逛逛,不为什么,看看,坐坐,想想,这不是孤僻怯懦,悲观厌世,逃避红尘,相反,我已经通过竞选做了班长,而且对班级的团委书记王蕾一见钟情想入非非魂不守舍准备穷追猛打不破楼兰终不还。在我,去四处摸索,其乐无穷,就像一个如摄影看球象棋的小爱好,不影响我去做一个社会主义热血青年和优秀接班人。
但是,我妈不行了,她得了乳腺癌,已经扩散。一个文盲,送走了那么多的亲人,整天担心她的宝贝儿子会死,担心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整天在田里猪圈里捣鼓,弄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衣服上总是这一块泥,那一块猪食,鞋底板上,粘着猪屎,活像果戈里笔下的一个农奴,一个鬼。但因为她的儿子懂事上进要做老师拿工资坐办公室了,所以她又比村上任何一个妇女忙得开心,忙得扬眉吐气。我回到家,她就短短一个月,瘦得,枯干枯干的,头发也白了,奇怪,她难道还在担心他的儿子活在人世上不懂照顾自己,没钱完成大学四年学业,工作后因为死了父母找对象困难,所以她像那些狗日的书上说的一夜白了头?
我守了她两个星期,心里一直在笑,这不是发疯的征兆,我知道自己清醒得很,所以才笑。我笑的原因,跟后来读《我与地坛》里的史铁生死了母亲的心情有点像,或者说他的心情像我,或者说不如我,因为他还抱怨来抱怨去,好像想不明白,当然后来他说他想明白了,说是上帝搞的鬼,我才不那么傻。
办完母亲的丧事,我托舅舅把猪卖了,舅舅说可惜了,都是七八十斤的,正是长膘的时候,这三十多头长成肥猪卖掉,那要卖一万多,除干落尽,也要赚好几千。我心里想我妈疯了,早就跟她说猪少养点,她不但不听,还变本加厉,你说,这样的女人不早死才怪呢。
我让舅舅把几亩地租给别人,我爸造的红砖青瓦的三间大房子,也找人租掉——我听我妈讲,当时造房子的时候,我爸要造四间的,要生两个儿子,将来儿子娶媳妇,每家两间,但夫妻俩商量一阵,认为祖上有癌细胞,还是少生一个为妙,于是就造了三间。在这三间房的东面,又造了两间也是高高大大的厢房,说是等我成了家后,他们老两个口就住在那里,替我看孩子,做饭,帮衬我过活,我妈还说当时造房子的时候家里没什么钱,但我爸还是东凑西借,自己和他弟弟还有两个舅舅从十几里外的窑厂,用平板车往家里运砖运瓦,就请了三个大工,其他事,都是他没日没夜地做,别人都说他打肿脸充胖子,说大家住的大多数是土坯房,你一个死了父亲的,穷鬼一个,还要造砖瓦房,还要造得这么好,这么高大,真是疯了。我妈说当时造房子很不容易,她主要指的是很多亲戚都不理解,所以不大来帮忙,有几个,房子落成的时候,我爸去请他们吃碗饭喝杯水酒,他们都气呼呼地拒绝,连借口都不找。
我当时也不懂,觉得我爸也是个二愣子,一点理性都没有。因为欠下的钱,直到他死后,还有一些。但我妈死后,我收拾她留给我的铁盒子的时候,看到里面有我爸留给我的上海牌手表——这块表小时候我玩过,当时就不准了,后来干脆就不走了,我就一扔,这些年也没想过它。还有我妈留给我的存折,这存折还是我陪着她去乡里办的,当签字的时候,她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更不知道什么定期活期利率什么的。我翻着看,只见上面除了两笔两个月前的取出,其他都是一笔笔存入,大到几千,小到十几块。可以想象,这十几块钱,她从一大块布里抖抖索索地翻出来,连同存折递给人家,人家的鄙夷和不耐烦。
现在我懂得了,我爸为什么要造这么大的房子给我,他知道他可能会早死,他想,他活着的时候,要争分夺秒,全力以赴。在死神叫他走之后,他的儿子和老婆,在回忆起他的时候,觉得他像个男人,像个父亲。他尽他的所有了,我能不为他骄傲吗——这跟是否留了一座大瓦房无关。
我揣着变了我户头的存折回到了南师,那上面有我妈留给我的四万多块钱。我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大的财富,包括那一无牵挂的自由。我才19岁呀,还是虚岁,我竟然如此幸运。
我没有动一分我妈留给我的钱,我要留着涨利息,让本和利滚动成一个数字看我如何工作,如何娶妻生子,明媚地活在这个对我好得一塌糊涂的世界上。我没有去找锁金村的那条密道,我知道要等等,这不是我要去做家教,要去食堂图书馆微机房研究生公寓做勤工俭学,没时间去,只是我觉得,现在去,见到的,虽然还有可能让我不至于患上抑郁症,但我不会去的,我觉得如果我这样做,就是对不起我的父母,还对不起我的爷爷,他在临死前就给他未出生的孙子起了名字。
于是,我就彻底变成了一个不知道去哪的人了。老家,我让舅舅把田和房子的租金都给我外婆,因为外公死得早,她拉扯孩子不容易,更要命的是他唯一的大女儿,还嫁给了我爸。这些年,她老人家经常到我家帮忙,一个老人,穿着破烂,白头发里经常有草屑,惹得我两个舅妈渐渐就指名道姓骂她以后就死在我们家,她老人家也不生气,憨着脸,讨好地笑着,照旧迈着小脚到我家烧火做饭洗衣服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忙得晚了,她就跟我妈睡。有些晚上,夜里她做梦,又是哭又是叫,说她的女儿太苦了,说她不是人,又骂我的外公,说当初不应该把女儿嫁给我爸这个外乡人。我妈竟然很多时候不去叫醒她,反而跟着她也哭叫,闹得我火冒。
所以,老家我只有每年清明去看看,活着的,外婆,死了的,一大串人。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的父母都健在,那多麻烦呀,别的不说,就是老家亲人的婚丧嫁娶,他们都要跟我唠叨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