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鼎新十一年冬,秦帝国中都大地,纷扬肆虐的雪花,已经落了整整一月。
小阳州,毗邻直隶,位于京都以西五百余里。州府凌城,是京都通往帝国西部的咽喉,陆路水路交汇,虽非通衢大道,亦是雄关险隘之处。
小阳州州府凌城以东,名满帝国的大觉明寺,雄踞在中都平原边际的山丘之上,隔着江心孤洲,与那滚滚而来的小阳川,两相对峙。
凌山山脉,围绕着平原的东北部,迤逦千里,起伏绵延,及到凌城西面,愈发巍峨高耸,壁立千仞,猿鸟绝迹。
而后的数十里曲折,这才悠悠荡荡,气势陡然一滞,从峻峭风度一变而成雄浑气魄。几道连绵的浑圆峰峦,挟着千里横绝的余威,直突小阳川的中流,与那滚滚而下的滔滔江水,就此相持千年。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虎踞龙盘之地了。
大觉明寺,临川而建,座下山峦称之为毗连山。这处千年古刹,具体时日早不可考。其有所记载的历史,也已有数百年时光。
大秦立国,二百余年。大觉明寺,这千年古刹,也就迅速成为了帝国的护国寺院。
在新的大一统皇权的加持下,大觉明寺愈发显赫堂皇,而今,已成为了帝国少有的几处武道圣地及宗教法门。
只是如今,新皇治下,各地的宗教势力,早已不如当初的那般光鲜舒坦。
新皇三年,摄政王之女,麟芸公主正式统御帝国军政,网罗天下奇才,组成了帝国军部与帝国内阁。并以摄政王名义开府议事,大行新政。
新政革新,一扫帝国颓靡气象,使得百业齐进,江河为之一新。
看起来,这该是国祚绵延的好事。但无论是当朝两百余年的历史,还是在整个华族千百年来的过往。这些惊才绝艳之辈,往往不乏其人。但是不尊古法,肆意废旧的举动,却总是难以套逃脱政消人亡的结局。
新帝九年,自麟芸公主娇诏,发布伪命,要求天下寺院道观,清退土地寺产,勒令僧侣还俗以来。帝国各地的宗门,早已将麟芸公主以及她的新政,视为教门之敌。
而更为严峻的是,要求大觉明寺迁寺的御命,早在今秋的时候,便在内阁的廷议上,开始被激烈的争论。
这个冬天,几乎整个中都大地以北千余里的平原上,那些以大觉明寺为圣地“宗庙”,皈依于佛门明月宗的千万信众,无不惶惶。
一旦内阁在廷议上做出决断,以正式的御命要求大觉明寺迁寺,这座千年古刹,必将遭遇莫大劫难。
这是佛门的浩劫,同时,也将会是中都武道至宗圣地的一场浩劫。
但随着新政如火如荼的开展,尤其是军部权势的不断扩大,以麟芸为首的新政人物,必将彻底压制朝中的守旧力量。届时,大觉明寺的命运,也只能是朝着无尽深渊的一侧滑落。
寒冬已至。
冬月十五日,黄昏。
天空上厚厚的彤云,愈发密布天穹。暴风雪将至的前奏,无比沉闷的压抑着整个中都大地。
西方的天际上,除了那无可触摸的遥远,透出一条银色的边,映出灰败的云层。人间天上,再未见任何多余事物。
就这这样的时刻,小阳州东北部的关隘里,一骑轻骑,穿过阴晦的关门,艰难的冲撞开那一群饥肠辘辘的流民,便朝着大觉明寺方向,疾驰而来。
那马背上,裹着褐色头巾,一幅武僧装束的骑士。奋马扬鞭,单手高高举起,朔风中,如同毫无知觉般,不停的挥动着手中印有大觉明寺徽标的红色旗幡,神情惶恐而孤愤。
一人一骑,风一样飞驰过原野,穿过寺院山门。便是古寺禁令,不得在山门内驱驰的训条,也早已抛却。就这样急火火的冲向半山上的寺院里来。
直到陡直的汉白玉石台阶横陈在前,那疲乏的骏马,口吐着白沫,摇摇欲倒。这武僧才翻身跌落马下,被侍立在旁的僧众扶起。
跌倒在地的武僧,只是艰难的蠕动着嘴唇。长途跋涉的辛劳和苦寒,已使得他发不出一言。
他努力的想要扭动身躯,但搀扶着他的僧人,早已看见他肩背的那个密匣,上面红火的紧急标识,如此耀眼。
僧人们粗鲁的取下他身上的急件,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封印,立时,便已经安排人往山上的大殿里跑去。直到此刻,那武僧这才放下坚持,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囊,软软的昏阙过去。
匆促的脚步,即便十分迅捷,却一点也不显凌乱。就这急急的碎步,踩在原木铺就的亭廊上,发出规律而整齐的笃笃声。一如内殿各处诵经赞佛僧众,手下的木鱼。
“世尊觉悟圆满,将赴西土,与诸弟子说法毕。
教门即成,天地呈瑞。
引得十方诸界,神魔圣者,具来观礼。
世尊于宝座上,眼见座下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天菩萨、罗汉、声闻、帝释、比丘侍立。又凡诸天千百亿峰峦,六凡四圣、八大龙王,众生芸芸。便是那五方天魔,亦在此间,那大波旬亦在远处遥遥见礼。
此时,世尊眼观诸天,神王大众,一一从虚空里来,凡千百亿生灵,皆乞伏低泣。宝相琉璃,金莲遍布,诸天芳华。
世尊由此说‘凡天地芸芸,皆自佛性’。
终究涅槃。”
这大觉明寺的院墙所圈起来的诸峰中,尤以后山这几处靠近毗连山主峰的禅堂所在,最为尊贵。
此时,当今大觉明寺的主持,亦是明月宗第八世主的慧渝方丈,便在这大雪漫天里,登坛讲法。
当他看到自己的弟子,从回廊的那一面,急急的捧着一个锦包过来,安静的侍立檐廊之下的时候。他也便明白,今天的说法,也就到此为止了。
慧渝坐拥雪地,气凌千里,忽而间,有些走神了。
他稍一迟疑。年轻的面容上,再次浮现出那庄严朴实的法相,俊逸雍容间,更显慈悲柔和。越发使得座下信众,匍匐于佛法教化。
“近日,我重读此经。到这一段时,常感身在阔大处,观天地芸芸,思接万里,每每另有所得。
昔日,世尊求法之路,何其艰难,历千万劫,始得初创教。而后,普法天下,教育万民,无分种类。是以佛法日渐浩大精深,蒙昧众生,得以超度,脱离苦海。
我辈身在今朝,诸法要义,前人功勋已毕,当是大道坦途,力求精进时候,万勿懈怠。
自然,求法之路,何曾一片坦途,便是经文要义,悉在心中,若是不能以身践道。也不过是聋人听鼓,盲者观花,妙义真谛虽在咫尺,却终归遥不可得。又遑论岌岌于西天净土,歧途末路,你又哪里可去攀附得了,既是有所进步,也不过南辕北辙,终归无果。
是以,明月宗,首信的第一要义,便是要求诸弟子以身事佛,诚心卫道。于平易日常中,坚固自心。于灾劫磨难里,砥砺佛性。由此见心明性,悟得那不着世相里,法天象地的庄严,得以脱离苦海,自在常在。
诸弟子,若求佛法正道,于此处,不可不知,不可不行。与那善男子说法,亦不可不讲明,不可不训诫。无他,非如此,尔等如何攀沿大道,得见西天如来?”
“善哉,方丈说法,合当如是……”一众寺僧,连那山下来的善男信女们,齐声宣扬。
慧渝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与本寺首座微微颌首。便离座而起,向这边的禅房里,快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