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乐/【医门旧事】之一:太平间轶事

不再业医已经廿载有余。

回望十年行医生涯,总有些陈事旧物如鲠在喉,每遇故知便会荡起些许涟漪。近日,终于得闲将这些故事翻出梳理,细嚼之后竟无从辨味个中甘苦恶善。难不是那记忆之舟已追不上这狂飙突进的时潮?或是曾经敏锐年青的味蕾,早在这辛辣浮世里钝化变异?困顿之余,决定将之晾晒出来,求诸于野,盼看官中能有高人指点一二迷津。

这些人事,皆为笔者医途亲历或耳闻之奇异,许多都无从用常理和科学来推演实证——亦如那相隔阴阳间的忘川之水,渡与不渡,你都无法与这个世界做个痛快了断。

人世的生死遇离,沉浮转圜,上苍早已为之排定了日程。一旦上路,我们所有人便没得取舍挑选。

【医门旧事】太平间轶事:老巴的太平生活

(一)

上世纪未,医院改革搞三产,老巴放着安稳的行政办公室不坐,主动请缨承包了院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太平间。那时我还是内2一个小住院医,天天熬夜当差,少不了和太平间打交道。每次老巴手下的人来病房运遗体,都要偷偷给当班医护塞点小好处,慰劳慰劳我们这些前线人员,科里几个老烟鬼没少抽老巴的‘太平’烟。

这年夏秋,悍匪张君流窜本境,血案频频,全市拉网治安大整顿,不少赌友被搂草打兔子请了进去。

医院里几个铁杆麻友瘾犯,一合计,想到全市就只有老巴那里最安全,便临时团聚在太平间小赌怡情。

有次夜班,一时手痒犯贱,串通好当班的护士,便溜到老巴那里坐台混点。不料女友菊子打电话来病房查岗,护士正忙,回了句“人在太平间”就撂了电话。不想平时比贼还精的女友,这时却脑热短路,一路哭着打车奔医院而来。后得知我在太平间摸麻,怕粘上晦气,生生一个月不让我上身,恨不得在哥哥身上画符烧纸做法事。

(二)

自从入了殡葬行,老巴特别笃信命理玄学,还特地远道去了趟湘西的辰州,拜了个祝由高人为师。那时还不像现在满地都是仁波切,灵魂中介产业远没今天这般蓬勃发达。

先说件`诈尸'的事,给众看客提提神。

话说某年黄金周,院里几个剩男钉子户无处去欢度,被老巴一一电招到太平间,陪他摸麻值班。夜里,110送来一具在鬼市烧烤摊打架捅死的古惑仔。半夜,众麻客听见冰库里面有动静,脸色顿时不对。老巴解释,没事没事,是制冷机在扯怪,接着玩。继续没玩两把,尸库里再传来一声清脆悠扬的放屁声。众人一脸土色,见是“诈尸”,吓的推了牌桌起身要走。

唯有老巴气定神闲,招呼大家别动,说这是‘喜神’在闯身,刚才110送来的那个小街娃阳寿未尽,地府不收,此刻阴魂正使劲钻回肉身逼出阳气。这时如有生人在附近走动经过,易被附体上身,临了还特地强调,这类‘喜神’,专挑那些还没破过身的人。

几个金童被老巴的说法吓得六神无主,只得留下来继续陪他玩牌,赌局的战果可想而知,那天老巴‘一铲三’。

事后大傻向我说起这件事时仍余悸未消。

“鬼扯!”,我说:“亏你还是个外科男。当时‘诈尸’者体内一肚子酒饭,在太平间突遇冷气,尸身收缩,逼挤充气肠道,自然会放屁释出体内秽气。”

不料这货干脆挑衅地摆出个标准的‘吴孟达’甫士,“嘿嘿”干笑,对我CCTV范的科学发现不屑一顾。

(三)

当初老巴为什么看中了医院的太平间?院里众说纷芸,半年后我才晃然大悟。

有次临时坐急诊,半夜接到120调度中心电话,离医院不远的江桥上出了车祸。找车队要了救护车,我带着两个护士小妹赶到现场。只见一辆雅阁飚车亲了桥头‘春姑娘’的钢铁雕塑,高大上的“裸雕”毫发无损,结果是雅阁的鼻子却缩回了肚子里。

消防用破拆工具将车肢解,把一男两女从车里抬出。血压、心跳、呼吸、瞳孔一切清零。见无人生还,我将死亡诊断书填好交给现场警员,正要离开,负责事故的警官吩咐把死者拉走。我怕家属事后扯皮,就让司机小孙通知殡仪馆来车接尸。小孙捂着电话走到路边,嘀咕一通后说殡仪馆现在派不出人,提出先拉回医院太平间暂放。

路上听见小孙给太平间打电话,说:“巴哥,拉来了三个没穿衣服的,坐广本的哟!准备收货。”我想这孙子要是生在乱世,肯定是块干奸隙的好料,正道上都不忘说黑话。

早上交班,见着急诊科杨秃,我说:“车队那班孙子胆子贼大,也不怕招惹死者家属来医院闹事。”就把昨天出诊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杨秃疑神疑鬼看着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逼?有这个的!”杨秃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按你说的行情这趟活该是顶价,每个人头不少于这个数。”,说完将他的一只魔爪在我面前张开。

五百大洋的买路钱,做鬼的门槛看来不比做人低。

后来才弄明白个中机窍。老巴他们这行联系多用暗语。‘没穿衣服’指死者拉来时没穿寿衣,‘坐广本’是有钱人,‘准备收货’是让对方准备好赏钱。老巴撒出去的钱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太平间停尸三天,各种收费加起来数十项,没小一万丧家休想出得了门。这还是殡葬行业暴利刚露头时的温柔价。

回头看我当初洋洋得意抽的老巴孝敬的那几盒‘太平烟’,真是小儿科。

(四)

我眼睁睁看着老巴从一个每天硬塔山不离嘴的小科员,一步步成长为当地殡仪行业里的龙头巨贾。

当时我结婚挪下一屁股烂帐,老婆时不时拿老巴的牛事来鞭策我。

“看人家巴总,优化组合时哪个科室都不要,现在死人活人都得求他。”

“你比巴总还多拿了两个本本(文凭),么子就没看到这条财路?”

“那天巴总遇见我还问到你呢?”

……

天天聆听媳妇孟母式的励志训导,就是耶稣也有翻脸的时候。有天终于把我惹毛了:

“成天日麻巴总巴总,上回只是在太平间里摸了两把牌,你就一个月不许我碰,恨不得要做老子的法事。现在我要是跟着巴总天天去混死人圈,你岂不要净了老子的命根,七窍再遍插茱萸香烛。”

吵归吵,得承认那时的女人都还很本色,婚后才敢把钱字挂嘴上,不像当今,初次见面就直奔主题,敢向你讨这要那。

老巴的殡仪事业势不可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杀得兴起的老巴一不做二不休,联手民政部门,一举拿下城区近半数医院太平间的承包权。他的巴人殡业连锁公司除火化业务一项外,提供从清洁遗体、整容化妆、穿换寿衣、花圈鞭炮、香烛纸钱、灵堂灵车、墓地风水……等全产业链的所有服务。正当大家都在猜测他何时一举问鼎这个行业的老大时,老巴却突然收手转行了。

关于老巴突然收手的原因,坊间至今莫衷一是,知道真相的没几个,我算是其中之一。

(五)

这得从我参与的一件空前绝后的葬礼说起。

一天,老巴突然临幸我的茅庐。

媳妇战战兢兢客套:“巴总,有么事打个电话就是了噻!还劳您微服私访。”

老巴手一挥:“别巴总巴总,弟妹,还像以前叫我巴哥。”

进屋落座,老巴对我说:“你知道咱医院的李院长去世了,我得亲自出马操办他的后事。”

我知道老院长对老巴有恩,算是他起步的贵人。

“兄弟,我知道你现在混文化圈,替我出出点子。”

我连忙解释:“哪里哪里,网上混个虚名。”

“不管晚上白天,我就当你是个文化名人。”

我问:“老院长的丧事,准备什么规格?”

老巴口气毫不含糊:“全市殡葬行业的标杆。”

我又问:“中式西式?还是官式民式?”

老巴一时没有主意。

我试着建议:“老院长虽说从位子上退得早,但免不了还有些官场人脉故旧,得考虑到。要不就官民结合?”

“嗯,嗯,有道理!”老巴点头,“说具体点。”

我滔滔不绝起来:“开场八宝山式,尊重组织领导;后面刘文彩式,彰显场面气势……”

未及说完,老巴一拍我的肩膀,居然文酸起来:“老弟堪当大任,可惜不为我用!”。一脸伯乐错过良驹的痛心。

言毕示意手下马仔,拿出两沓钱拍我手上,说:“上次你和弟妹结婚,事后我才知道,今天把礼补上。”

不等我推谢一番,媳妇赶紧接话:“那谢谢巴哥了哟!”

熬夜三天,百度、复制、粘贴。我将文案交给老巴,说:“开支可能有些大。”

老巴说:“钱不是问题!你再找几个熟手,把整个过程录下来,我要拿它当公司今后的宣传片。”

老巴能量果然了得,超额完成了我提供的文案。单说武当、归元这两大名寺的僧道,不是谁有钱都请得动的,老巴毫不含糊一下就弄来二十个,一青一黄分列老院长灵堂两侧,念经、超度、作法事。

我帮着录像,参与了整个葬礼的经过,场面煞是肃穆壮观,其中一些环节排场不输《红楼梦》里贾母升天的规格。幸亏交稿时删去了摘自《清史稿》里的一段葬制文字,要不多少年后某个傻X地方官还以为这儿埋了个帝王,再弄点花花草草就敢去申报历史文化遗产。

葬礼刚结束,老巴大病了一场。听人说,老巴进院时看似病情很重,神志迷糊,谵言妄语;在特护室颠狂昏睡了三天,第四天竟奇迹康复回家。老巴对众人解释说他这是累的,然而民间对此却不置可否,传言老巴久操此行开了‘阴眼’,招至鬼魅缠身,后得方外高人施法除障,才得病愈神清。

我特地就此请教过精神科的同事,他听后莞尔一笑答:鬼扯!就是个普通的应激性精神病,碰巧家属请了个野和尚来作法,全科的功劳就被这颓驴抢去了。

(六)

一天,路过老巴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顺道上去给他问个安,方才知道老巴已将公司转予了他人,早不做这一行了。再后来又传说他皈依了佛门,倾资在北郊山上大兴土木,硬是将一座迹迹无名的荒山野庙,打造成了一个几可与几十里外的武当道场相对峙的一个佛门善地,名唤巴觉寺。

一年后清明,我开车去北郊上坟扫墓。事毕,见时日尚早,一打听离山上的寺庙不远,决定去看看是否能找到老巴。

我一直不相信老巴信佛的说法。一个三观比我还低俗的人,这得要遭受多大的身心委屈,才会令他舍弃人见人爱的土豪劣绅生活。想我婚后人生一度曾挫败得那样,偷偷去北海练传销的心思都有了,也没敢动过剃头吃斋的妄念。

进了山门,一问庭中扫地的小沙弥,老巴还果真在此修行。

等了一会,老巴礼佛毕从大殿出来,见了我双手合十:“施主久违,阿弥托福!”。

见他脸目慈善,口吐莲花,一扫往日匪俗之气,我自惭无比,赶紧搜肠刮肚找词,还礼道:“敢问师父法号?”。

老巴自谦答:“施主叫贫僧慧愚便是。”

与老巴在寺里一席长谈,几乎用光了我从电视剧《西游记》学来的所有佛门用语。

辞别,老巴送我,出到山门,终忍不住向他问起舍弃红尘皈依佛门的缘由。

老巴稍作沉思,没直接回答,将手执的一串‘二十四子’念珠赠予我,说:“这是尊鉴智杖法师当初开悟后学的一件法具,施主回去可慢慢领会。”

数年后,我因创办《中国乡土地埋》杂志行遍神州大地,曾在川湘滇黔深山大川见过几座似曾相识的庙宇,细问果然是老巴开的分号。

至此,我对老巴当初以身伺佛之举轰然顿悟——老巴这一点石成金的经济妙手,可谓是当下腾笼换鸟、产业升级的经典教案,如此上天入地的商业大换手,只怕李百度、马淘宝见了也只会自叹弗如。

我至今犹记得老巴所赠佛珠上镌刻的那阕禅谒——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每每心诵这阕禅谒,对老巴更是心生了几分敬畏。

准备用30个故事,回溯那段难以释怀的行医生涯。你的点赞、转发与打赏,都将成为我继续写作下去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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