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要正儿八经写篇古风,感觉好久没写了。。。
(一)
颜迟总是喜欢在夜晚一个人看流星。你看,那耀眼流星辗转零落于墨蓝色天幕之上,不管再怎么珍惜或是鄙弃,也总归会如同昨夜花火,彻底消失不见。
颜迟可是这终年都是炎炎夏日的白城里,赫赫有名的毒姬。
她是白城城主秋耀日的夫人,总是满身傲气,手段残忍,管辖着半个白城。
颜迟喜欢喝酒,也喜欢举行宴会。她经常喝得醉眼熏熏,面颊绯红,慵懒地躺在玉椅上看着底下美貌的伶人舞姿缭乱,嗓音微哑勾魂。
她有时喝得兴起,直接光着玉足就跑到伶人中间跟他们一起跳舞。
明明伶人都是画着浓墨重彩的妆容,身穿颜色浓重绚烂的衣裳,却好似从来没有她素颜来得勾人。
今夜,她仍是赤足躺在椅子上,衣衫微敞,湿哒哒的酒渍染尽白衣,勾勒出隐约的曲线。
她双目迷离,已有几分醉意,晃了晃有些晕乎乎的头,直勾勾地看着直入殿门的男子:“城主大人?”
秋耀日凤眸里闪过了一丝冷意,本就薄削的唇又抿紧了几分:“你且去换身衣裳,苏城主今晚要到这里来,你作为城主夫人,要随本城主一起去。”
说完,仰头就走,挺直的脊梁是刻不容缓的逼压。
白城的称民皆知,颜迟任性又毒辣,经常打杀下人。侍女的跪求她不予以理会,总是要城主亲自来请。
宴会首席处是一个虬须汉子,斜披着虎皮,戴着豹皮帽。吃得急了,直接用指甲黑魆魆的大手撕肉,被虬髯掩盖的厚唇边不时流出黄色的油汁。
这汉子便是黎城城主苏宇,据说他原本不过只是个山里的盗匪头子,后来入室杀了前任城主,霸占了他的妻妾,成为新任城主。
当然,知道真相的人早已被他砍碎喂狗了,事实如何,始终不得而知。
苏宇好色,人尽皆知,色到夺了数个良家女子的命,为人粗暴狠厉。
所以当他一看到绝色精致的颜迟后,立即把埋在烧鸡里的头抬出来,直直看向颜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淫荡的滋味。
“想必这就是秋夫人了吧?果真是天姿国色啊!哈哈哈!”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拉颜迟一把,美色在前,全然忘记了关于颜迟的各种传闻。
颜迟微微后退行礼:“妾身见过苏城主,妾身只是蒲柳之姿。不过妾身有一副画,画中的人才真正担得起艳压天下四字!”
在苏宇强烈要求下,颜迟使了个眼色,便有训练有素的侍女搬来一块画屏。
“此画名为四季景,还请苏城主欣赏。”
一直不搭话的秋耀日缓缓开口,黑衣白披风的他,站在煌煌的灯光下,看着有几分鬼魅。
苏宇是个大老粗,看着画屏上只不过是漫天的红枫叶和银杏叶,和一个女子背影,立即虎眉横竖:“你们这是在骗我吗?!”
颜迟眼眸扫向丑陋粗矿的苏宇,嘴角扬起细弱的讥诮,她吩咐侍女们送来一大块冰。
两个美貌侍女分别用大大的蒲扇扇冰块,冰块融化的冷意浮上画屏,渐渐的,画屏里的景色变了。漫天的秋景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簌簌大雪,银装素裹。
女子换成了白色狐裘,墨发上一支斜斜的白玉簪,露出半张精致的侧颜。
不消片刻,她们又拿来了火炭,冬日低吟变成了盛夏骊歌,满山都是姹紫嫣红,女子转过身来,一身红衣,面容绝色。
在座的人都倒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绝妙的情景。
当温度渐渐下降,便是新柳扶风,花发细蕊。女子坐在池塘边洗澡,刚刚好,一只争春的白梨花遮住了她的胸部,垂下的柳叶掩住了两腿交叉处。
细腻白皙的皮肤,精致的线条轮廓,绝美的面孔。那一点恰到好处的遮掩,若隐若现,看的苏宇都呆了。
苏宇见状就想要把画屏抢过来,却被看似清瘦的秋耀日用折扇挡住了力道。
秋耀日好笑地看着他:“苏城主这是怎么了?这可是我家夫人的宝贝啊,你怎么能横刀夺爱呢?”
苏宇被戳中了心思,一时急了,显露本性:“你他娘的放屁,老子没想抢。说吧,用什么来换?”
“苏城主觉得你我兵力各出七三,讨伐周城怎样?”
黎城多暴民,多恶水,军士被称为虎狼之师,城主堪称无冕的封疆大吏。
美色冲昏头脑,加上苏宇本就粗俗没脑子,就答应了。可他正要画押时,却露出了一个极端丑陋淫荡的笑容:“秋城主也是豪爽人,本城主想要再加一个你的夫人作为筹码怎么样?”
秋耀日缓缓勾起微诮的唇:“好说,夫人,你去给苏城主敬杯酒。”
颜迟被苏宇那目光狠狠抚摸了一遍,又忍着恶心伺候苏宇喝下一杯清酒,还调皮地用指尖点了点酒渍。
苏宇刀口子舔血点勾当做多了,为人谨慎,清酒是事先就验好毒了的。可他噙着令人反胃的笑喝下去以后,猛然间七窍流血,双目圆瞪,还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死了。
他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大殿里尸横遍野,乐师和舞娘们却仿佛视而不见,继续演奏。
(二)
颜迟是毒姬啊。
不只是她为人毒辣,更多的是她本身就带毒。当然,这一点除了秋耀日,几乎无人知晓。
她全身都是毒,平时都要穿上蚕丝衣,戴上薄如蝉翼的手套。被她裸露肌肤碰到的人都会立即中毒死去。
老城主当年就是看重了她这一点,加上那年外戚争权厉害,他就为自己继承人选了一个家世简单,又是锋锐利器的一个人。
她心思极灵巧,亦极善于作画,光是今晚那副“四季景”就杀了不少人。
秋耀日看着颜迟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眸子深处仍是只有淡淡的厌恶与冷意:“你做的很好,继续做下去,我会有一天给你东西,放你走的。”
“谢城主恩赐!”其实颜迟一点儿也不任性,反而尤其知晓进退,可她就是要带着这一副愚蠢的面具,帮着秋耀日做他那光风霁月城主不该做的事。
她为什么不逃呢?是因为她要求助秋耀日啊。
她是淮山毒宗的弟子,淮山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里面有她师傅和同门。
淮山遭周城暗算,投了赤焰蛊在井里,毒门弟子皆肌肤溃烂,猛生恶疮。白城素来炎热,便是因为他们有冰魂石,可化解赤焰蛊。
秋耀日凤眸一直没停留在颜迟身上,处理完大厅剩下的事宜后,他便大步流星地往一个偏僻的宫殿里去。
宫殿不同于白城其他宫殿的糜丽奢华,处处彰显着最纯粹的山野之美。
宫殿里有个女子抱着一只玩偶咿呀咿呀地哼着 ,看起来神智似乎不太清醒。
秋耀日想要揭下女子的面纱,她却别过头呜呜哭了起来。
女子身形瘦弱娇小,曲线精致,可奈何这一张脸长满了毒疮,形容恐怖。
秋耀日无奈地笑了,凤眸眼波流转,似一汪墨色潭水:“阿姽,我会治好你的。等我把周城灭了,我一定会杀死那个害你中毒失了神智的颜迟!”
话语到最后,已然带了森森杀气。
阿姽还在咿呀咿呀地边哭边唱,怀里的玩偶紧紧纠在胸前,看起来十分脆弱。
秋耀日收回手,闭了闭眼。
他今年二十五岁,可所有算命先生以及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周城自古便与白城交恶。周城城民大多形容威猛,祭天大典需用人肉祭奠,茹毛饮血也不是没有。
他出生那年,被周城死士下了寒毒,幸好白城炎热,才堪堪暂时抑制住毒性。
毒性漫延至四肢骸骨,二十岁的时候会冲破天灵盖,骨肉消融。
自他记事以来,他便不停地在吃药。不管是入口香甜的天山雪莲,还是最恶之人的断头之血,还是百毒虫的头颅,几乎所有法子他都试过了。
前任城主及城主夫人最后无奈,忍痛将他送进了毒宗三年。
毒宗名不符其实,是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可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从不敢与人相处。
而阿姽的出现,对他来说,便像是在他以往昏暗痛苦的天地里狠狠撕开了一道裂缝,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炽烈的暖意。
阿姽很善良,也很丑,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毒疮,看起来像是肿胀的猪头。
他也不嫌弃,反而阿姽的丑不会让他产生自卑感,因为他自己也是吞了不少恶心东西的怪物。
他们在一起待了三年,阿姽很照顾他,对他非常好。
一直饱受黑暗折磨的少年第一次尝到来自不同于父母略带利益的纯粹之情。
他的心开了一条缝,恰好阿姽就住进去了,然后收紧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他带她去看朝阳初升,在袅袅醉人的金色光辉下,第一次悸动的少年颤抖着缓缓将她拥入怀。
阿姽有一双很美的秋水眸,带着盈盈水意,眼角微微上挑,那是少女独有的娇羞。
再后来,他因病情加重需要隔离治疗,终日在一个幽闭发臭的屋子里泡着滚烫药澡,喝着极其苦臭的药水。
他喝下最后一碗以毒攻毒的药后,整个人颓然倒地昏死过去,身上渐渐被泛出的黑血覆盖。奇迹是,七天后,他竟然好了。
这一年,他十六岁,阿姽十四岁。
(三)
周城城主残暴好色,众谋士商议半天,决定采用美人计,派出美人刺客。
美人实在刺杀不成,身上也偷偷藏有弹药,万不得已可以采取自杀式人肉袭击。
秋耀日高坐在王椅上,瑰丽的眸子带着几分琉璃色的妖异:“众卿以为,不如派颜迟去如何?”
谋士皆面面相觑,这颜迟虽然合适,但毕竟是老城主亲自挑选的城主夫人啊……
可最后,却无人抗议,算是默认。
颜迟本就是他父亲给他留的一把好刀,是个杀手,她有毒,长得也美,又有弱点。
是个再也合适不过的人选。
颜迟听见秋耀日对她说:“你尽管去,就算最后回不来了,我也会治好毒宗的,毕竟那是阿姽的家。之所以一直不救,那是因为你欠阿姽的!你死了,刚好还清。”
颜迟仍是眼尾带媚,眨眨眼睛,湿丽的眸子里隐隐有几分挑衅。
等他走后,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倒在塌上呜咽痛苦起来。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雾岚一般笼罩在空旷的宫殿上。
多久没人叫她阿姽了?反而这个名字被另一个人所顶替,那个人还是她的同胞姐妹。
那年毒宗找到了新法子,以毒攻毒,消退她身上的毒疮。她在满是毒虫的池子了待了三天,最后毒疮终于消失,可她也成为了一个毒人,全身都是剧毒。
她本来坚持不住了,但听毒宗说自己身上炼出的毒汁可以给秋耀日炼药,便生生忍了这洗髓之痛。
秋耀日被关在一个屋子里,所有人不得探望,说是怕来人身上的浊气吓跑了毒气。她便一直等啊等,直到她妹妹闯进她屋子里。
她妹妹没能忍受那苦楚,脸上依旧是毒疮。
她向来清澈的眸子里闪过黑色的怨恨:“你为什么可以变得这么漂亮?而我却还要顶着一脸毒疮?当初明明是你在娘胎里带了毒才过渡到我身上的!”
阿嫱一直说她不介意,她渐渐也就真信了。可当阿嫱看到她美貌时,隐藏在心里深处的不甘就汹涌出来了。
阿姽一时语塞,刚刚恢复美貌的脸带有几分愧疚与无奈,顾盼生辉的色彩却让阿嫱更加愤怒。
随即,阿嫱凑近身来一笑,像是盛开到溃烂的毒莲:“你要顶着这一身毒嫁给秋耀日吗?我的好姐姐,你不如让给我好吗?我帮你好好照顾他,你也不用再欠我了。”
对啊,她可是毒人,一生都无法拥抱对方,一生都要活在胆战心惊中。稍有不慎,秋耀日就可能因为她的触碰而命丧黄泉,对不起他这十几年来所受的苦。
比起往后终日惶惶的不安岁月,让他们两个人都能幸福,似乎真是件更好的事情呢。
她缓缓抬起头,秋水眸里掩着深深的痛楚:“好,你要好好照顾他,连同我的那一份。”
(四)
颜迟出发前一夜,天上是半残的血月。她当着秋耀日和众将士的面,弹了一曲淫曲《眼儿媚》,十指素素,白皙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泛着妖异的琉璃色彩。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琴声缠绵撩人,美人色艳如玉,一点朱唇轻咬贝齿,唱出令人脸红的词来。即使他们都知道她是毒姬,却也忍不住将视线放在他身上,悄悄秉住呼吸。
秋耀日端着酒杯的手缓缓收紧,在空旷的场地上,瓷器破裂声显得尤为刺耳。
“颜迟你可以走了,莫要停留。”城主冷冷地发号着施令,怀里抱着一个有些痴傻的娇小女子。
颜迟去了,一身潋滟的紫衣消失在暮霭黄昏中,他们似乎可以看见她额上的璎珞打在脸上,看得生疼。
周城正巧在甄选舞女以供城主猎艳,混入舞女的她凭着一身舞功和绝色的脸成功当上了领舞。
红衣绝艳,秋水眸细细用紫色胭黛勾勒,似含着无穷的情意。
她成功接近了周城主,没有戴手套的手缓缓勾住他脖子,笑嘻嘻地将殷红的唇凑近。
粗壮黝黑似铁塔的周城主临死前,脸上还带着淫邪笑意。
想要抓捕她的将士一触碰到她的身体便立即倒地而死,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她全身带毒。
迫于高官们的威压,他们还是不少人赴了死,终于用困野兽的木笼将她困住。
乱棍打在皮肉里整整有五十下,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颜迟被赏烹煮之刑。
滚烫的水漫上她身体,水渐渐变成黑色,发出恶臭。
她在滚水里痛哭,眼泪直直掉进张扬如漩涡的黑水里。
她意识被吞噬前一刻,浮现的是最痛苦的回忆,就是秋耀日在她身上刺了一剑的时候。
所有人都说她想害死阿姽,最后没害成,反而让阿姽发了疯。
可是啊,不是那样的……
是阿嫱自己渐渐被心魔控制,失了当初最珍贵的善良。
阿嫱想要陷害她,算准好时机让秋耀日看见颜迟正在给她灌毒药。
心如火燎的颜迟一个急挥手,不巧将碗打向了阿嫱。阿嫱被强灌了一口,加上脸上毒疮未除,毒意猛烈发作。
数不尽的珍贵药草往她嘴里送,最终捡回了一条命,落了个痴傻。
而她呢?被猩红双眼的秋耀日狠狠刺了一剑,若不是老城主极力劝阻,加上她本身毒素就有治愈功能,她早就死了。
可没有人信她这个毒姬的话,她拖着伤在地牢里待了三天。
她真是犯贱啊,那个时候居然还在想,痴傻了的阿嫱更能让他安心了吧?
滚烫的黑水刺入骨肉,恶臭盘旋在她上方,熔得只剩尸骨。
五日后,周城群龙无首,白城城主率兵攻城,周城破。
秋耀日带着大军收服参与势力,衣炮猎猎,黑衣旌旗。周城与他有世仇,他命令将士屠了不少穷凶极恶的周人。
颜迟有毒,尸骸无人敢敛,将士们挖出一片惨不忍睹的骨架暴尸荒野。
一个月后,秋耀日收到了周城将士进贡的一块玉石。
看到玉石,他不知为何想到了颜迟有时如玉一样清冷的模样。他想去看看颜迟。
颜迟被弃尸荒野,骸骨早已发黑,却无蚁虫豺狗啃咬,暂时保持完整。
他轻轻走过去,看着丑陋的尸骨,莫名悲凉。颜迟居然还真的应了,并且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昔日风流美艳的绝色女子,总是笑得跌宕,刺得人眼生疼。
可他有时却看见她一个人在清凉的月光下饮酒,一杯接一杯,似乎在麻痹着什么,早无以往的张扬,只余空寂。
斗转星移,美人成了残骨。
颜迟的左手紧握,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掰开她的左手,看见了里面紧握的东西——木簪。
他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呆呆地看着这根簪子,失魂落魄。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根簪子,因为这是他为阿姽雕刻的。
初识情意的少年怀着憧憬,小心翼翼地对一根木头精雕细琢,刻上一朵素雅的莲花。
良久,他似是不敢置信一般,找到了她左臂处的一块咬痕。
这是他发病发狂时急急乱咬上的,阿姽流了一手的血,却抱着他说没关系,一点儿也不痛。
他紧紧抱住那些骸骨,如同珍宝一样,似乎一点儿也不顾及上面有剧毒一般。
他的姑娘啊,最善良最坚强的姑娘,却被他一手推向了死路,还是极端痛苦的死路,所有的悲伤都留给了她一人默默承受。
还让她成了人人厌恶恐惧的毒姬。
黑色的血渐渐从他的口鼻涌出,力气也变得微弱,他拼尽此生最后一点力气,用了一个蜷缩的姿势,将恶臭的骸骨深藏在怀里。
“我说过,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第一次吻上她眉眼,纵然已是枯骨。
要藏一辈子,永生永世。
颜迟不像她的名字一样,美人迟暮,她永远留在了二十三岁最艳丽的年华。
如同流星,绚烂夺目之后,消弭于苍凉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