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女子16——宁苏妍这大半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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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见苏妍醒了,鲍勃给她端来一杯水。她接过来一饮而尽。好渴,昨晚她过生日玩得太high了,不知不觉喝多了。这是她人生第二次喝醉,二十年多年前还有一次。真快啊,转眼二十年多年过去了。都说时光飞逝,到了一定年龄,对这句话才深有体会啊!

鲍勃看着她端着空杯子有点发呆,就过来摸摸她的头,用英语说:亲爱的,你没事吧?我没事。苏妍连忙用英语回答。她的英语不好,跟鲍勃交流经常闹笑话,不过即使“笑话”百出,她也觉得温暖。鲍勃是爱她的,也许这爱里怀有一些对东方女性的神秘感,但他那么温柔,连她也变得温柔起来,原来一个好男人真的可以让女人柔情似水的。女人,终不过是爱情动物,有充足的爱,便会卸下盔甲,变得柔若无骨了。

“亲爱的,你早餐想吃点什么?”鲍勃问。他的蓝眼睛闪着沉静而愉悦的光芒。她喜欢这种光芒,第一跟他见面就非常喜欢。

“我都可以的。”她笑着说。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鲍勃宠坏了,以前在中国,她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孩子和前夫。多少年了,谁会问她一句:亲爱的,你早餐想吃点什么?自从认识鲍勃,她倒觉得自己一下子从老妈子变成公主了,虽说已经过了四十多岁了,可她的心确实轻盈起来,只觉里面盛满了爱,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人,可不就是活一个心态嘛,年龄真的不打紧,苏妍想。

“好的。那我去烧饭了,你等着。”鲍勃说着下楼去了。认识他一年多来,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从来都是他煮早餐的,而且他永远态度愉悦地去做,做好了会端到床上来给苏妍,揭开餐盘盖时还要向她鞠一躬道一声:女王大人,您的早餐好了,请享用。每次苏妍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这种快乐,多少年来她都没享受过了,真的十分熨帖。鲍勃在加拿大是个非常平凡的人,只做一份普通的教师的工作,住一所小小的房子,但他天性淳朴,对物质没有太多要求,倒是对生活质量不马虎,每天过得开开心心。他似乎很少有坏情绪,跟他在一起,苏妍感觉前所未有的开心和放松。以前跟前夫在一起时感受到的种种压力、沮丧和困惑,似乎都变得遥远起来,尤其是半年前鲍勃结束在中国的工作带她来加拿大后,生活是真正变了模样。

初来乍到,苏妍英语不好,又不认识什么人,觉得有点无聊。为了帮她尽快适应新环境,鲍勃每天下了班就陪她到处逛,周末还带她去华人教会,让她认识了不少华人,其中还有几位江苏老乡。两个月前,鲍勃还帮她注册了附近职业学校的课程,让苏妍去学习她一直喜欢的烘焙。这不,昨天生日聚会上来的朋友大部分是她烘焙班的同学,还有一些教会认识的朋友。他们中不少人比她年轻很多,一帮年轻人闹起来真要命,到底是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的,可也把苏妍灌醉了。可这次喝醉真的跟二十多年前不一样。

为什么以前自己活得那么累呢?是自己没活明白,还是国内的大环境使然?苏妍觉得说不好。可能,两者都有吧。


2

二十多年前,大学刚毕业的她认识了她人生的初恋敬松友,一个高高帅帅的大男孩,他们单位的保安,比她还小一岁。说起来奇怪,本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因为苏妍偶然遭遇的一次抢劫事件,敬松友大胆出手相救,苏妍竟不可救药地爱上他了。以前苏妍上班无数次地经过单位大门口的保安亭,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保安们一眼。自从敬松友出手相救以来,她才发现原来保安里面有这样一个大帅哥。而且他不仅是帅,他站在那里,凛凛似有不可侵犯之风,绝对地精神,从身姿到眉宇,无一处不干练,无一处不养眼。每当看到他眯着一双秀眼笑着,她就醉了,心似乎融化在他的笑里。敬松友也很爱她,但在优秀的苏妍面前,他多少还是有点自卑的,有时显得腼腆。这也难怪,按世俗的看法,除了容貌,他哪一点比得上苏妍呢?他老家在苏北农村,他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家里妈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还有一个妹妹在读书。苏妍了解到他的家庭状况后,也曾有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妥协了。她太爱他了,似乎只能妥协,没有别的路好走。但她一开始也不敢告诉父母。毕竟,她是家里的独苗,爸爸妈妈都是大学老师,一向对她期望值极高的,要他们接受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保安女婿,确实是个很大的挑战。至于朋友,她也只跟好姐妹许美箩提过,其他关系不熟的朋友同事啥的,终究觉得开不了口。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找了一个保安男友?人们恐怕要议论纷纷的吧。人言可畏吗?其实,你觉得它可畏便可畏,你觉得它没什么就没什么。但当年的苏妍怎么懂得这个道理?人年轻的时候,修行还不够,很多时候都是看别人“脸色”行事的,有几个敢坚持作自己呢!许美箩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两个人之间几乎无话不说的。即使是这样,她听说苏妍爱上了敬松友,也当头给苏妍泼了一盆冷水。她说:“我理解你们的爱,但你家人肯定会反对的,苏妍,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果不出美箩所料,在跟敬松友交往了大半年,一再确认他就是自己挚爱的人后,苏妍才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家里。果然,她的恋情遭到了全家人的强烈反对,说在家里引起了强震和海啸也不为过。

“啥,你们单位的保安?你、你是不是着了魔了啊?要么是疯了?你怎么会爱上一个保安?”妈妈似乎气昏了头,她有点语无伦次。

“你这是中的哪门子邪啊,啊?竟看上一个保安!你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你、你要再敢跟他交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爸爸更是怒气冲天,一向好脾气的他似乎换了一个人。苏妍冷冷地看着爸爸,不置一词。她觉得爸爸的好修养似乎是假的,关键时刻露了馅——女儿难道是你们的私有财产吗?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所以,面对他们的质问,她理都不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见她这架势,妈妈气得心口痛,爸爸赶紧把爷爷奶奶搬来作救兵。

“孩子,这世上好男孩子多了去了,他一个当保安的,能有啥真本事?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啊?”奶奶来了一坐定就开口问苏妍。苏妍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对奶奶还比较尊重,安静下来听她讲话。但听奶奶讲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敬松友有啥真本事吗?要说具体的本事,他好像还真没有。对他的爱,主要是源于一种感觉,觉得他人好、心善,觉得他有精神、有冲劲。这些,还不够吗?难道非要有具体的本事才行?

“小妍啊,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别着急决定。毕竟,这是一辈子的事,得慎重考虑啊。”爷爷一向疼她,她也很爱爷爷。可能爷爷骨质增生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是坐着轮椅来的。看着坐在轮椅上语重心长的爷爷,苏妍有点心软了,可是就此放弃对敬松友的爱吗?她做不到。活了二十多年了,也就只有他点燃了她的爱。是个保安怎么了?莫欺少年穷啊!人一辈子长着呢,真正想要翻身,总有机会的吧。想着,她把手放到爷爷膝盖上,对爷爷郑重地点点头,可什么都没说。

后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又轮番劝了她好一会儿,她只是死活不说话。见她一味沉默,大家只得暂时打住。

没想到,几天后远嫁的姑姑也被拉来作说客。那还是九十年代中期,出趟远门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姑姑带着八岁的小表弟,从成都出发,在路上颠簸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南京老家。

“小妍,听说你恋爱了?”姑姑一看到她就把她拉到房间里关上门说。“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很帅?他对你好吗?”

“很帅,对我也很好。”苏妍望着姑姑认真地说。没想到几年没见,姑姑明显老了,才三十多岁的她,已经有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苏妍觉得有点纳闷,姑姑怎么老得这么快呢?

“哦,听说他是你们单位的保安?”姑姑问。

“嗯。”苏妍点点头。

“小妍,姑姑知道爱情来之不易,但姑姑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哦。你可不要像姑姑一样,年轻时只一门心思跟着爱情走。你看看,现在姑姑过得,辛苦累不说,离家还那么远,见你们一面都难。”姑姑说着落了泪,用手去抹眼睛。苏妍自小跟姑姑亲近,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苏妍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那时姑姑还在读中学,经常帮奶奶照看她,因此她跟姑姑的感情很好,有点像姐妹似的。

她拉住姑姑的手,眼圈红了,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这爱情是让家人为难了,开始有点心疼他们。

“傻孩子,你可不要走姑姑的老路啊!”当年。姑姑爱上当兵的姑父,家里人也都反对,可姑姑是个犟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终于还是嫁给了姑父。从此,她跟着姑父随部队生活,先是在云南元谋,后来又调到四川成都。这一嫁都十年了,只回过娘家三次,因为带着小孩子回来一趟太不方便了。姑父是个基层军官,整日忙部队里的事,还是个火爆脾气,经常惹姑姑生气。姑姑一个人要拉扯孩子,要在部队幼儿园上班,还要应付姑父的坏脾气,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回一趟娘家就成了奢望。这次要不是因为苏妍的事,姑姑可能暂时还回不来。

“嫁给一个人,就是嫁给他的生活、他的脾性。爱情啊,充其量不过是带你进入他生活的启动器而已。”姑姑抚摸着苏妍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妍,你真的愿意嫁给一个保安吗?你心甘情愿走入他的生活吗?这其中的辛苦你明白吗?他的脾性你全了解吗?他当年没好好读书是因为家庭困难,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反正姑姑当年嫁给你姑父,说起来啊,还是有些盲目的,所以现在才吃那么多苦。人年轻时,看爱情大过天,其实爱情真的没那么重要。小妍,你千万要慎重啊!”

苏妍看着姑姑,认真地听着,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她说的似乎有道理,可无论爱情多么不值一提,要放弃它多么难啊,简直是要命的!

“要你重新选择,你还会嫁给姑父吗?”许久,她才这么问了一句。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我肯定会更慎重,不会像当年那样孤注一掷。起码会多了解一下他的脾气、他们这一行当。如果以前知道他脾气那么差,知道他不转业回地方来,我可能还真不嫁他了。”姑姑看着苏妍的眼睛,认真地说。

“哦。”苏妍再也没说什么。她知道姑姑说的是实话,可她该怎么办呢?她心乱如麻。

晚饭后,她跟家人打了个招呼,说想静一静,就溜出了家门。

去哪里呢?美箩家?算了吧,美箩本来也不太支持她跟敬松友的,去她那里何益?再说了,这会儿她真的不想见任何人,还是一个人静静吧。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晚风吹到脸上,凉凉的,她这才意识到已经初冬了,树上的叶子快落尽了,全城一片萧瑟。不经意间,她看到前面有一家酒吧。喝酒能浇愁吧,想着她就走了进去。一向是个乖乖女的她,以前很少去酒吧的。这次,她倒真无所谓了——迷茫的青春,彷徨的爱情,就让我醉死好了!

她点了各种酒,坐到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喝。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最后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听说是夜深了酒吧工作人员好一番折腾,终于联系上她爸妈,把她送回来的。

第二天她就病了,胃疼得厉害,呕吐不止,还头痛,眼冒金星。去医院检查说是急性胃炎,妈妈立马帮她向单位请了假,让她在家休养一个月。这期间她没跟敬松友联系。他发来消息,她也只是懒懒的,权当没看见。考验他一下也好,她想,如果他的爱是坚韧的,那么他应该会等她;如果他受不起任何挫折,那么这爱又有什么值得呢?她这样想。但时而又觉得自己好狠心,一声不吭就玩“消失”,太冷酷。时而又觉得,这冷酷的人好像不是自己,她只是一个冷冷的看客而已——似有命运的手在捉弄他们,非要他们过这个坎不可。

一个月后再去上班,她忐忑极了,一路上既希望看到敬松友,又怕看到他。可到刚到单位门口,敬松友的同事就叫住她,递给她一封信,说这是敬松友给她的,他已经辞职去广州了。

她木然接过那个大大的信封,有点说不出话来。

匆匆走到办公室,打开信一看,二十多页的信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她的名字“宁苏妍 宁苏妍 宁苏妍……最后一页底部,写了一句话:我去广州打拼了,如果我回来找你,说明我发达了,否则,不用等我了。敬松友。”

她哭,泪水簌簌地落到信上。过了许久,才抹干眼泪,勉强打起精神来工作。

自此,她看起来还是旧日的她,但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身边没了敬松友,她活着似乎只剩躯壳。白日还好,一到晚上躺在床上,她就泪如泉涌,而且这泪水似乎也没个尽头,流起来没完没了。多少次她哭着睡去,泪湿了枕芯。多少次她默默自问,姑姑说的爱情只是启动器,对吗?如果爱情只是启动器,为什么丢了它那么心痛呢?什么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好爱情呢?

每每自问,她都卡壳。


3

就这样过了三年。爸妈每次跟她提起找对象的事,她都冷冷地说不找,然后就甩门回自己的房间。她觉得自己这样很讨厌,可是她控制不住。每次爸妈一提这事,她就莫名地生气。是生他们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她也说不清楚,反正每次都是生硬地拒绝,无理地反抗。

许是心门闭了,再打开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年了,敬松友一无消息。他可能是忘了我吧。她想。

转眼二十六岁了,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能等得起吗?她自问,她迷茫。

直到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家里似乎很热闹。进门一看,原来家里有客人,其中还有个小伙子,模样周正,她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妈妈看她回来,赶紧过来介绍,说:“小妍,你回来了。快来见过陈伯一家。”哦,原来是陈伯一家,爸爸的故交,前几天爸爸还提起他们呢,她怎的不知道?爸爸的同学中就属陈伯最有出息了,他是北京一所研究所的所长,是爸爸口中有名又有利的那种人。她以前看过他们的全家福的,小时候去北京时还去过他们家,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当日见了,竟没认出来。

“哦,是小妍啊,真长成大姑娘了啊!”陈伯笑着说。“上次我见你啊,你还是个小丫头呢,个才这么高。”陈伯比划着。

“哎吆,确实是长成大姑娘了!还是个大美人哪,来来来,让伯母好好看看!”伯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

“陈伯好!”“伯母好!”苏妍说。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方面是因为伯母大声地夸她,另一方面她感觉到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一直在盯着她看。

“哦,那是我们的儿子,陈力阳。力阳,快过来见过宁妹妹!”陈伯叫那个年轻人。他莫约三十岁模样,个子瘦瘦高高的,皮肤黝黑,鼻梁高挺,看起来蛮有男子气的。

“你好!我是陈力阳。”他伸手过来,苏妍跟他握手。他的手紧实有力,苏妍感觉。

后来大家就一起吃饭,席间得知陈力阳刚刚从英国牛津读博回来,已经应聘到北京一知名科研机构工作,现在还没有正式入职,恰好又逢暑假,陈伯和伯母都有假期,就来南方旅游并顺道拜访老朋友了。话虽这么说,但双方父母好像有意要促成他们一对似的,说话总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他俩。苏妍只是有意无意地听着,很少说话,陈力阳也是,不,应该说他话更少,基本不说的样子。老实说,那时苏妍并不讨厌沉默的男人,相反,她觉得夸夸其谈的男人才叫讨厌。沉默,倒有点意思。所以,这个陈力阳看起来不讨厌,人长得也算精神,可他到底好不好呢?如果他真的很好,怎么会到现在还单着?牛津的高材生,家庭条件又优越,他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呢!哎,随便吧,一切随缘。自从敬松友走了,她对爱情就没了憧憬,虽说还不至于心如死灰,但总归是心冷了,再点燃难上加难。她边想边吃,对客人们的礼貌恰到好处,对自己的嘴巴照顾得也很周到。

饭后,陈力阳约她出去走走,她诺诺。

他们俩在南京街头晃荡,两个人话都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感觉有点冷场。终究他俩只能算陌生人,虽然长辈们经常提起彼此,但他们一直是素未谋面的。十几年前苏妍去北京时,陈力阳在读高中住校,没见到他。后来,他读书一路高歌,先是清华后来又到牛津读研读博士,俨然就是“别人家孩子”的模板。苏妍大学毕业没读研,爸爸拿陈力阳当正面典型,狠狠教育了她一番。可她那时厌倦了读书,死活不肯读了,甚至有点讨厌没完没了读书的人,就反问爸爸,他愿意读书是他的事,跟我何干!现在想起来有点好笑,两个“不相干”的人竟被父母撮合,还一起逛街。可终究没多少东西好聊啊,没有交集的历史,内容几近空白,形而上的大东西几分钟就讲完了,再想搜罗些有意思的东西出来讲,就一个字,难!

许是为了救他们的场,还没走到夫子庙,老天爷竟下起大雨来。南京的夏天,随时来场雷阵雨也属正常。可不巧那天宁苏妍穿了双高跟鞋,狂风大作、雷声隆隆中,慌忙去避雨时,她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一个坑,眼看就要摔倒了,陈力阳一把扶住了她。待她站稳,他松开手之时,她的脸红了,他也有点局促。尴尬之际,彼此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的吧,本来彼此感觉淡淡的,并无特殊好感,身体不经意间一接触,感觉立刻不同了,似乎好感一下子飞升了。

这真是身体的神奇之处。很多时候,你觉得灵魂指引着你,话语表达着你,其实身体真正忠诚地指引你、表达你。

这一点,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

转折点就这么神奇地发生了。后面苏妍和陈力阳之间似乎有了一点神奇的魔力。苏妍带陈力阳去南京的各个景点游玩,他们之间的谈话渐渐多起来,虽然陈力阳还是不怎么爱说话,苏妍倒是活泼健谈起来。她本来在熟人面前就是个话匣子的,现在自觉跟陈力阳有点熟了,话自然多起来,有时还能讲个笑话逗逗他。陈力阳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他话真的很少。可苏妍一旦活泼起来,觉得他的沉默没啥不可忍受的。她甚至觉得有点爱上他了。本来两家就算世交,知根知底的,何况陈家条件那么好,陈力阳本人也是帅哥一枚,现在两个人之间又擦出了点小火花。这简直就是上天安排的完美姻缘啊!原来,上天让她前面吃了那么多苦,竟都是为了后面给她更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

可她忘了,如果一个东西看上去完美得不像真的,那么它一般就不是真的。


4

后面一年,苏妍跟陈力阳的恋爱有条不紊地谈着,每天都通电话,每隔三两个月,陈力阳还会从北京飞过来看她,一切进展顺利。但双方父母似乎还不太满意他们的进度。陈伯担心他们异地恋不好,动员苏妍去北京发展,说他们兄弟单位的杂志社需要一名编辑,以苏妍的资历,去那里绰绰有余。苏妍的父母也一口支持。可苏妍刚刚升任他们报社娱乐版的副主编,要放弃还真有点舍不得。最后连陈力阳也亲自开口了,苏妍终于答应从报社辞职。

去北京那一天,上了火车,她心里五味调和,也说不出为什么。要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六七年的城市了,要离开父母了,要远离一切的过往了,要去北京发展了,一个崭新的环境等着她。她期翼憧憬,但又惆怅落寞,还有点激动担心。总之,新的生活要开始了,前面的人生告一段落。后面的日子里她身边没了父母、没了多年好友,但会有个伴,那就是陈力阳。

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伴呢?至少应该是不差的吧,她想。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他甚至算得上绝佳——帅,工作不错,家庭条件好,前途无量。何更况,他们彼此还相互喜欢。可她为什么有些惆怅落寞呢?是因为离开故土、离开亲友,去追随爱情,感觉不踏实,还是因为心里还有敬松友的影子?不不,肯定不是因为后者了。流了这么多年的泪,任多少感情也都流走了。曾经丰盈无比的爱,即使心中还有的话,也是僵尸一具了。

时间会风干一切,包括感情。

可能这惆怅只是文人的多愁善感吧,且丢一边去,她想。她向来自许是文人,大学时读中文系,毕业后在报社作编辑,感情丰沛,动不动提笔就想写,不是文人是什么?一个没有文人的世界是无法想象的,但文人的多愁善感也是个毛病。这世界有多少冷漠粗糙,感情细腻的人就要受多少刺激折磨,真不如神经大条来得好!

陈力阳吸引她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的神经似乎很大条。很多事情他都懒得理,连话都懒得说。事业上无疑他是非常优秀的,但除此之外,他似乎一切都不太用心。他三十有一了,听说都没有正经恋爱过,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他是不是有点感情障碍?

苏妍曾跟妈妈担忧地说起过这一点,妈妈说优秀理工科的男生都有点呆,这也属正常。只要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求上进,能努力赚钱养家,就行了,不要想太多。她跟美箩说起来,美箩也跟妈妈一样看法,末了还打趣她,说你要不嫁,就让给我吧。她知道美箩开玩笑,可这话里明显有她那份恨嫁的心啊。她比苏妍还大一岁,可是左右没找到合适的。这女人呢,到了一定年龄,若还是单着,心中就难免生出些惶恐来,多少有了恨嫁之心。为什么呢?后来苏妍每每想起,都觉得难以理解——婚姻如果真有那么好也便罢了。可这“婚”字就是女人昏了头啊,绝大部分婚姻真没有想象得那么好,可女人为什么老害怕单身呢?是害怕孤独,还是害怕外界的压力?若是害怕孤独倒也罢了,若是因为外界压力,那么我们女人还真是弱者呢,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后来苏妍便不再问别人陈力阳的事了,想来人们应该都是这样想的了,也许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刻板印象”吧——对理工科男的刻板印象:沉默寡言,傻呆,但踏实可信。再说了,自己那么敏感,找个钝感的也好,互补一下。如果再找个敏感的,恐怕日子要过不下去了。以前敬松友是敏感的吗?她每次这样问,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答案。当时只是傻傻地爱了,压根没想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再想,也只有模糊的印象,似乎他不是很敏感,也不是很钝感,反正说不清。是当时太傻,真的没留意,还是没有理智分析过的才是真的爱情?她觉得搞不懂。


5

到北京的时候正赶上国庆假期,陈力阳带着苏妍四处游玩了一番,陈伯、伯母对她也都很好。工作的事情已经基本敲定,一切不需要她操心。伯母甚至想让她直接住到家里来,她推辞,一则虽说她跟陈力阳处对象,但毕竟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二则她刚刚到陈伯给她介绍的研究所工作,马上住到陈家来,恐怕影响不好。陈伯同意她的看法,支持她先在单位宿舍住一段时间。

都快一切就安顿好了。工作也不忙,很快苏妍就能得心应手了。

但陈力阳工作很忙,他一般只有周末能抽出半天时间陪她,其他时间一心扑在实验室里。怕她一个人孤单,伯母就经常叫她到家里来玩,跟她唠唠家常。

“小妍啊,力阳就是个工作狂,你可不要怪她。”伯母经常这样说。

“我能理解的,他那么优秀,努力是必须的。”每次她都这样回答,但晚上回到宿舍,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影的时候,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许,他天生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儿女私情对于他,是顶不重要的吧。她想。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他们的感情似乎并没有因为苏妍调来北京而升级。眼看春节要到了,陈力阳提出要带她回南京老家看望父母。难得他这么热心一次,苏妍高兴地答应了。

临走,伯母收拾出大包小包,想让他们带回南京,苏妍一边帮忙打下手,一边嬉笑着说,伯母,你再让我们多带,我们俩都要变成搬运工了。伯母这才笑着停下来。彼时陈伯还在加班,他越到年底越忙,平时已经够忙的了,到年底忙得半个月也难得在家吃上一顿饭,家里的事也就顾不上了。陈力阳这档口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作为陈家独子,一向又是天之骄子的他,家务活他是从来不做的。伯母以前曾跟苏妍妈说过这样的话,“培养男孩就得培养他做大事才行,男人嘛,做好大事就行了。” 苏妍当时听闻,只觉得新鲜,没有多想。后来想起,觉得真的是有什么样的教育理念,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次回到南京,没想到陈力阳竟是为了向苏妍求婚的。在机场,他向她简单说明了去南京的目的,她有点惊讶。很多次她想象被求婚的场景,虽说中国人不兴像西方人那样跪下来郑重其事地求婚,但求婚总归是很郑重、很浪漫的事吧。这陈力阳怎么在机场求婚呢!或者说不上是求婚吧,他只是简单说明去南京的目的而已,对的,只是简单说明而已,完全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听他说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默认自己一定会答应他的求婚的,是吗?她觉得有点儿委屈。就好像小时候自己喜欢的布娃娃被邻家小朋友默认是她的而一把抓走一样。凭什么呢?她想大哭大闹一场,但终究没有——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没有了想哭就哭的权利。只那么木着。

看她有点发呆,陈力阳终于补了一句:“你说我们给你父母带的这些礼物可以吗?他们会接受我的请求吗?”

哈,原来是这样!这都什么年代了,求婚还主要是征询父母的意见。这陈力阳真是个老脑筋!不过看他那样子,也算诚心诚意,就不跟他计较了吧。不过,这人当真没劲。

哎,苏妍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是要跟我结婚,还是要跟我父母结婚?”

“这是什么话?当然是跟你啊。”陈力阳认真地说。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同不同意,反而问我父母呢!”

“你看看,就喜欢抬杠。难道你不同意嫁给我?”

苏妍白了陈力阳一眼。这个书呆子,简直没法跟他讲道理,不浪漫也就罢了,给他个棒槌他就当真。幸而他那个高挺的鼻梁那么好看,否则苏妍真想臭骂他一顿,拍拍屁股走人。


6

到了南京一切顺利。父母似乎巴不得苏妍嫁给这么一个金龟婿。婚礼日期也很快敲定,就定在五一假期。

从订婚到结婚,一切都还算顺利。陈力阳反正不操心的,一切主要是伯母——哦,很快要改口叫婆婆了——和苏妍张罗的,期间苏妍妈也过来帮了一段时间的忙。

哪个姑娘不憧憬做新娘子的幸福呢!苏妍也憧憬,婚纱和礼服是她亲自选的,婚礼的装饰是她亲自订的,喜糖也是她跟婆婆一起一包一包包起来的。她喜欢做这些事,她觉得这么做了,就把感情倾注到婚礼的细节里去了,婚礼才有了自己的特色和意义。

婚礼如期举行,盛大而隆重。陈力阳那天穿一身深蓝色西装,看起来俊秀而稳重。我是爱他的,苏妍想。这么俊的一个人,有些缺点也总能被原谅的,不是吗?因此,婚礼主持人让他们接吻的时候,苏妍闭上眼睛深吻陈力阳,他也深深地回吻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幸福的新娘子。

隆重的婚礼后,是宁静的日子。

公公婆婆早在两年前知道陈力阳要回国工作时就给他买好了婚房,一个二环内的大公寓,地理位置绝佳。去年装修花了三四个月时间,基本都是婆婆一手操办的,一切不用苏妍操心。婚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陈力阳还是天天忙,但现在他每晚都回家来,有他每晚陪在身边,苏妍就不觉得那么孤单了。宁静中竟也生出不少甜蜜来。毕竟,一对新婚夫妻,初婚的甜蜜总是有的。

很快,她怀孕了,孕吐严重,可陈力阳依旧天天要忙,婆婆做的饭菜苏妍又一贯吃不惯,就把刚退休的妈妈从南京叫来照顾自己。矛盾从妈妈和陈力阳的关系而起。估计妈妈以前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跟爸爸细心挑选的金龟婿会惹她生气。一切都因陈力阳的神经大条而起。他天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更不知道如何讨好人。平时他不怎么叫岳母妈妈,动不动还当着岳母的面对苏妍说你妈怎么样你妈怎么样,苏妍妈听了心里自然不悦。再加上他平时出门或者回家都不爱跟人打招呼,吃了饭就一头扎进了书房,或者直接回房间睡觉,从来不跟老人唠唠嗑。苏妍妈一个人在北京本来就挺无聊的,整天除了买菜做饭,就是看看电视,跟苏妍聊天也就那么些话题,说几句就没了,有时到亲家家里坐坐,总归不能待很久的。女婿这冷冰冰的态度,视她如空气一般,让她觉得愈发难以忍受。

“你说他有没有把我这个岳母放在眼里啊,进进出出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我这还天天伺候他!”有次陈力阳刚刚出门,妈妈就对苏妍抱怨。说着说着,气得还把手里的抹布一扔,索性坐下来,什么都不干了。

“妈,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就这样一个人。你以前不是也说嘛,理工科的男人,有点呆正常的。”

“哎,都怪我眼拙,看他那么优秀的,没想到也是个书呆子。”妈妈怅然。“偶尔见面不觉得,在一起生活啊,还真觉得让人没法忍受。要不是为了你啊,我早就走了。”妈妈长叹了一口气。

随后的日子里,妈妈能忍的也就忍了。苏妍在背后为说过陈力阳几次,后来他也稍微好些,知道进进出出叫个妈打个招呼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指望他跟岳母聊天,那是不现实的,毕竟,他跟苏妍聊得都不多。所以,他跟岳母的关系一直不太理想。

继而女儿出生了。公婆两人似乎不太高兴,可能他们本是盼个男孩的——这也难怪,那是99年,国家还在实行独生子女政策,有了个女娃,就再没有抱孙子的可能了。苏妍倒也无所谓,想着等孩子大一点,爷爷奶奶还是会心疼亲孙女的。再说了,爷爷再怎么不高兴,还是给女儿起了个大名,叫陈佳睿。有点可恨的是陈力阳的态度。女儿出生他就只休息了一天,而且看着苏妍从产房出来,只看着她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似乎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没啥好说的。苏妍看他这态度,心一下子沉下来。

“这陈力阳看你出了产房,一句好话都没有,他的话咋这么金贵呢!”妈妈更是生气,背后难免发发牢骚。苏妍劝着妈妈,可她坐月子的好心情终究是没有了。

幸而,照顾新生儿的工作量巨大,虽然请了个保姆,苏妍跟妈妈还是有很多事要忙,没有太多时间去想不开心的事。陈力阳每天照常上他的班,生活上指望不上他,照顾孩子就更不用说。

最累的是苏妍妈,忙里忙外,还动不动就生气。苏妍想除了累,妈妈可能是更年期了,脾气变得暴躁不堪。她就经常劝妈妈,让她想开点,女婿就是这样的女婿了,何必较真?可妈妈终究想不开,终于在小佳睿四个月时,她待不下去了,非要回南京。无奈,只得把她送走了。

继而婆婆大人不肯“出山”看孩子,苏妍的产假又到期了。想着让保姆一个人带,苏妍左右不放心,思来想去,跟陈力阳和公婆商量一番,决定办停薪留职,在家专职带孩子。公公当场表态,说既然全职在家带孩子,保姆就辞了吧,忙不过来可以请个钟点工。虽说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但勤劳节俭的家风不能丢。陈力阳诺诺,苏妍也只好点了头。

哎,谁叫你是人家媳妇呢!

有了孩子,婚姻真的不像恋爱时那么简单了。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你侬我侬便可。至于婚姻,也许爱情依旧是它的内核吧,但围绕这个内核,附着了太多的东西——孩子,父母,工作,茶米油盐酱醋茶。打个比方吧,若结婚前爱情是一辆摩托车,可以天涯海角地走,想出发就出发。结了婚以后,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爱情就像拉上了孩子、老人、盆盆罐罐的摩托车,你还能开得快?你还敢想出发就出发?此时这摩托车承载得很多,大家却都觉得理所当然;又因为要照顾的太多,它本身倒常常被忽略,磨损破旧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你说这婚姻中的爱情,到底可怜不可怜呢?该怎样去拯救它呢?


7

在家带孩子的两年,苏妍是一日日熬过来的,她只觉得越来越找不到自己。天天一睁眼就是孩子,吃喝拉撒睡,从早忙到晚。陈力阳事业节节高,文章一篇篇地发,其结果就是他越来越忙了,晚上回来得越来越晚。回来后两个人说不上几句话,他倒头就睡。偶尔赶上苏妍心情不错,周末精心准备了大餐,陈力阳要么没能按时回家,要么回来后吃了,苏妍问他好不好吃,他只简单回一句“还行”,就再没下文了。如此几次,苏妍渐渐没了好好做饭的心情。

有时苏妍推着孩子去超市玩,兴致来了也会给自己买两件衣服。有了孩子后,她穿戴打扮真不如以前了,以前上班时哪天不是化了淡妆才出门的呢,辞职后天天对着孩子,想着用化妆品对孩子不好,就再没化过妆了。穿衣服也没那么讲究了,毕竟天天抱孩子,奶粉尿布满天飞,穿得好不如穿得舒服来得重要,就渐渐疏于打扮了。如此想来,人可真是环境的产物,居家的女人更倾向居家便服,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而已。可兴致来了,苏妍偶尔还是会买两件的。一开始,衣服买好了,陈力阳下班后,她会穿上给他看,问好不好看,陈力阳心情好时,会说“还行”“不错”,哪天心情不好,会说“我还能说难看”?噎得苏妍一愣一愣的。后来她也就懒得穿给他看了。“女为悦己者容”嘛!你不看,我还穿它作甚!

许是在一起太久了,没了新鲜感。有时苏妍会这样想。可她的心终究是越来越荒芜了——事业吧事业,停滞了;婚姻吧婚姻,不温暖。想想自己,有时觉得怪可怜的。给远在南京的美箩打电话诉苦,美罗倒说她生在福中不知福。她现在也嫁了,老公是个摄影记者,老实本分,对美箩也不错,但模样不咋地,收入也一般,美罗天天也是要忙,忙得连孩子都没敢要。

“想做全职太太的人很多,有资格的有几个?你啊,老公这么优秀,还不好好珍惜,小心小女孩要抢的哦!”美箩又打趣苏妍。她听得有点不舒服。好朋友分开久了,似乎也聊不来了。老公的“优秀”到底该怎样定义?难道只看外在的吗?如果婚姻只有一副骨架,没血没肉没灵魂,这婚姻何益,只是过给别人看吗?

苏妍沮丧,但真的没想到美箩的话竟然一语成谶。当然,那是后来的事了。

她跟陈力阳多次抗议过,可他架都懒得吵,当场答应要多陪陪她,几天后就给忘了,又全心扑到工作上。如此几次,她也就懒得抗议了。在家闷极了,她也想出去旅游散散心,可看看孩子还那么小,在家里带都忙不过来,出门一个人带着更不敢想象。所以,很多时候想想就放弃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小佳睿长得乖巧可爱,是个暖娃。

一切为了孩子吧,她无数次告诉自己。


8

熬啊熬,终于熬到小佳睿三岁可以上幼儿园了。此时公婆两人也已经退休,可以帮忙接送孩子了,苏妍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她思来想去,不想回单位上班了,这几年虽说她一直在家带孩子,但并不是不问世事的。她观察社会形势,觉得国家对外开放的力度很大,而自己的主业已经荒废已久,单位里又进了很多有冲劲的年轻人,自己回去没啥优势,干下去也是混日子,没多大意思,倒不如自己做点生意。

她把这个想法给陈力阳一说,没想到遭到了他强烈的反对。

“你一个女人家,还是有份稳定的工作好。”他说。“将来女儿大点了,要忙的事情很多。”

“难道我做生意就不能照顾女儿了吗?”苏妍反问。以前她对陈力阳也有意见,但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意见。什么是真正的爱?起码要尊重伴侣的想法吧,若一味地要求伴侣付出,那肯定不是爱,是自私。难道一个女人只能选择为家庭奉献吗?难道就不能干一点自己的事?想着,苏妍眼泪掉下来。

“你看看你,哭啥啊!我又没说不让你做。”陈力阳终于屈服。可苏妍心里已然明了,她的事业梦肯定是没戏了。“一家难容二虎”啊。家,作为社会有机体的细胞,要正常运转,至少需要一个家庭成员来悉心维护。一个家里,如果有一个人是全身心地扑在事业上的,那么另外一个人必然要默默付出很多,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如果两个人都要全身心投入事业,那么“家将不家”。

可苏妍以前哪有那么深刻的认识,否则会不会选择陈力阳这样的工作狂,都要打个问号了。现在已经上了“贼船”,只好“委屈”自己了。

她想起姑姑的话,嫁给一个人就是嫁给他的生活、他的脾性,不由感叹,真的不假。当年放弃了敬松友,以为放弃了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可哪知“金光闪闪”的陈力阳的生活和脾性也不是那么如人意呢!当初如果嫁给了敬松友会怎样?每每自问,她都赶紧打住,不敢让自己多想。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明智的人不会为无法改变的事嗟叹,不是吗?

可是,真的无法改变吗?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敬松友后来找过她一次的。


9

那是在他们分别七年之际,在小佳睿两岁的时候。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call她。那时手机才刚刚开始流行,大部分人都还在用call机。她打过去,就听到电话里人说,“宁苏妍,是你吗?你还好吗?我是敬松友。”她握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停了几秒钟,终于说:“我还好。你、你好吗?”

“我也还好。你方便出来喝杯茶吗?”敬松友问。

“你现在在北京?”

“嗯,是的。过来出差。”

“行。你看哪里方便?”这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他们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只是出来见见面聊聊天而已。

他们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她走进去,环顾四周,一眼就认出了坐在角落里的他,他也看到了她,向她招手。他还是那个他,那个曾经一身精神的他;但他又不是那个他了,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可发型已然不是记忆中的发型,身材也不是原来的身材了。他发福了,有了一点点双下巴,看起来很陌生的样子。

七年了,人生有几个七年?听说人体细胞每七年会全部换掉,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呢?苏妍不知道,但她这会儿看着敬松友,真的好陌生的感觉,似乎她以前爱过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正相爱的人,一定要牵手在一起生活吧。只有在一起,才能耳鬓厮磨、气息相通,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让这份爱长长久久地得以保全。若是分开久了,连面目都变得陌生起来,还谈何感情?

“怎么了?不认识了?”看苏妍怔怔地发呆,敬松友给她倒了杯茶递给她。

“哦,不、不。”苏妍接过茶,自觉有些失态。

“我是不是老了?”敬松友问,他看着苏妍笑。

苏妍的心一颤,他的笑还是那么熟悉,明媚而灿烂,迷一样的对她充满魔力。现在似乎还是如此。

“没有啊。再说了,无论你多老,我都比你更老啊。”苏妍低下头,她怕继续看他的笑了。那笑,是陌生之中的熟悉,是辽远苍茫中的一星闪光,不看也罢。

“苏妍,你现在过得幸福吗?”敬松友收起笑容,认真地问她。

没想到他那么单刀直入。苏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怎么说呢,还行吧。”最后,她只能悠悠地说。

“苏妍,你要过得幸福,我便离开。如果你不够幸福,就跟我走吧,孩子也可以带去深圳。我一直在等你。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跟我走,一切不用你操心。”他把手伸过来,按住苏妍的手。苏妍看到他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在灯光下现出一抹亮光。

停了莫约几秒钟,她轻轻地把手收回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当年她告病假时不理他,是她的错,怪她年少无知,怪她经不起压力。可他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害她流了三年的泪。这些泪一点一滴都是爱化成的吧,流走了还能回来吗?回不来了。真的回不来了。

如果真爱,就不要放手。放了手,再想捡起来,就像要枯枝发芽一般难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松友。我们回不去了。”她静静地看着窗外,淡淡地说。她不是不爱他——爱的残骸心底终究还是有的——只是真的回不去了。这无关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也无关他现在是不是很有钱。当初爱上他无关于钱,现在回不去了也无关于钱。他当初没钱,可能是她离开的一个原因;他现在有钱了,可一切为时已晚。他们之间蹉跎的那些岁月,终究是回不来了。

最好的爱,是两个人满心欢喜地携手,一条心去打拼、去创造希望吧。

这句话一下子从苏妍心里蹦出来。这不是她一直要找的最好爱情的答案吗?只可惜,当年她不懂,敬松友也不懂。轻易地放弃,移位的肉体和灵魂,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是生活对他们的惩罚,不是吗?

事业和爱情是人生的两翼吧,为什么世人从小愿意花无数的时间为事业做准备,却没多少人乐意好好学学婚恋这么课呢?难道我们因此栽的跟头还少吗?如果当年她和敬松友对爱情、对婚姻有更清醒的认识,他们会走到这一步吗?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只能喟然长叹而已。

敬松友听她这么说,脸色黯然了。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熬过来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忍受了多少孤独。可他,为什么要这么久才回来呢!

也许对他而言,面子大过天。证明自己,大过爱情。

所以,归根结底,他们的爱情是可怜的。

后来,两人聊不下去了,敬松友似乎很失望,几乎瘫坐在沙发上,苏妍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枯坐一会儿,苏妍终于找个借口要离开了。敬松友看她要走,赶紧塞给她一张名片,说有空到深圳来找他。苏妍接过来瞄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某某公司华南区总经理”的字样。她点点头,把名片装到包里,就走出了咖啡馆。

回家的路上,苏妍觉得心中无比的悲凉。难道真的回不去了吗?她再次自问。是的,再也回不去了,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时间这台永动机已经让一切移位,隔断的就永远被隔断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天边的火烧云灿烂如血,恍然感觉这一切如梦。


10

苏妍到底是没做什么生意,继续回单位上班了。但正如她所预料的,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的工作再也无法激发她的热情,一方面她专业丢下太久,研究能力大大退化,从头捡起谈何容易,只得退而做些琐碎的事务性的工作;另一方面,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职业发展的尽头,这样的“前途”,让她完全没了热情探索的欲望。

还有一点,就是单位的氛围,也让她心生倦意。他们这个文学研究所本来是个不错的单位,但这些年经济发展迅速,文学越来越不“吃香”了,有本事的人纷纷跳槽到热门行业里去了,留下的也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心二用的多。单位想组织一次郊游,请假的人倒有一半,其他活动更不用说。哎,这也难怪,这些年北京的房价如同坐上了火箭,年轻人眼见着房子都买不起了,谁还能静心追求高雅艺术呢?

不过,这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稳定。这也是陈力阳反对她辞职的原因。

可是,稳定真的有那么好吗?虽然稳定意味着你不用担心失业、担心遭受身无分文之苦,但它的坏就藏在它的好里。它为你提供了多少保护,就为你削减了多少可能性。当然,对一些务实人来说,这没什么不好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是挺好吗?但苏妍不太喜欢这样的生活,她觉得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经历丰富才叫人生。可为了家庭,她没办法,只能做这份鸡肋的工作。

陈力阳照旧是拼命工作,他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几年之内,他已经成为他们研究领域里的领军人物,被破格提拔为研究所副所长。学而优则仕吧,一向不善言辞的陈力阳也没能免俗。听到这个消息,作为他的妻子,苏妍本应该为他高兴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高兴不起来。

“两个人满心欢喜地携手,一条心去打拼、去创造希望”,苏妍心中最好爱情的模样,为什么离她越来越远了呢?整日忙忙碌碌的陈力阳,根本无暇管家事,连陪女儿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讨苏妍欢心了。至于他的那些航天领域的研究课题,对苏妍来说如同天书,理解也就无从谈起。苏妍不知道他每天在忙什么,问他吧,他简单说两句,她也不懂。

说起来,苏妍并不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她觉得男人忙事业也是正常。毕竟,一家人要吃、要喝、要住房、要养孩子,不忙事业不赚钱,怎么撑得起一个家呢?可问题的关键是,一味地忙事业,忽略了家庭,值得吗?

或许陈力阳不是有意忽略她和孩子,他只是对工作太投入,人又不善言辞,总让周围的人觉得受冷落了。苏妍经常这样劝自己,并努力地做一个合格的“贤内助”。但她的心真的有被打入“冷宫”的感觉。她是多么渴望两个人能常开开玩笑,能够像谈恋爱时一样撒撒欢儿啊。可陈力阳没那个时间,渐渐地,她也没了那个心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朝九晚五的工作,忙不完的家务和辅导女儿,几乎占据了苏妍所有的时间。而且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时光的底色竟都是相同的。这样的日子,只能让人俗、让人老吧,不是身体上的,首先是心灵上的。

一成不变的环境,最容易造就窠臼里的人。苏妍也不能免俗。

小佳睿上幼儿园头几年,她心血来潮时还想去学些新东西的,比如她喜欢的烘焙、摄影,等等。可陈力阳不太支持,一则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没啥爱好的人,听到这些他提不起兴致;二则怕他苏妍学这学那耽误时间,误了家事。所以,每次苏妍提起去学,他就不置可否的样子,再加上家里确实很多事要忙,苏妍渐渐也就没了那份心。

这是她后来非常后悔的事。

后来她才意识到,一个人一定要成长的,一定要让自己精彩,别人再精彩那是别人的事,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伴侣或孩子。奉献可以,但先让自己的生命开出花来,是一等一重要的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11

时间就这样走过了七八年,小佳睿转眼十一岁了。陈力阳也已经升任研究所所长,还担任了相关全国协会的领导职务,他才刚刚四十出头而已,在外人眼里可谓年轻有为,春风得意。

苏妍这些年虽然过得不是很快乐,但终究功夫没有白费,女儿小佳睿乖巧可爱,还很优秀,老公陈力阳也算是熬出头了,在航天动力学领域里牢牢站稳了脚跟。说起来,好像唯一亏欠的是苏妍自己,还未到不惑之年,她的头发花白了,只得依靠染发剂修饰,容颜也没有保养好,至多也就是跟年龄相称而已;工作上马马虎虎,一直是个普通科员;最要命的是,这么些年,她的学养没有增进,爱好也荒芜了。

她俨然一个寡味的中年妇女了。

当然,这是苏妍后来才意识到的事。彼时,陈力阳刚刚升任研究所所长,小佳睿又在各种比赛中不断拿奖,人人艳羡,苏妍难免自我感觉良好,甚至可以说是几年中感觉最好的时候呢。

可危险已经悄悄降临,她还浑然不觉。

首先是陈力阳的态度。

一次,陈力阳带她去参加一个行业内部举行的高规格宴会。提前好几天陈力阳就告诉她说,这个宴会非常重要,叫她好好打扮一下。苏妍有点诚惶诚恐,因为陈力阳以前心思一味地扑在工作上,包括宴会在内的交际应酬什么的,他是不乐意参加的,总是推了又推。为啥现在态度一下子转变了?难道是一入“仕途”,就不得不应酬了?苏妍想问问陈力阳,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问他肯定没用的,他肯定一两句给挡回来,莫不如就按他说的好好去打扮一下吧。

苏妍为此特意去买了条长裙,衣袂翩翩的,她觉得非常美丽。当日她还早早地去做了头发,又画了妆才出门。她把车开到陈力阳单位门口,等了一会儿,陈力阳出来了。只见他大步流星走出来,穿戴整齐,看上去好年轻的样子,好像跟自己十几年前初次见他时没啥两样,不,应该说他更有魅力了,多了成熟男人的风韵。时间真是不公平,终究男人是老得慢些。苏妍正感慨着,陈力阳已经走过来了。他叫苏妍坐到副驾上去,他来开车。

看来正式场合,他也变得绅士起来。以前他们俩出门办事,大多数时间都是苏妍开车的,因为陈力阳喜欢路上琢磨事情,车子他是能不开就不开。苏妍似乎早就习惯了作他的司机,现在陈力阳主动要求开车,她竟有点不习惯了。

晚宴在香山的一个五星级酒店举行。陈力阳带苏妍走进去一看,很多人已经到了,大家都穿着正装,三三两两在聊天,现场布置得奢华而隆重,气氛热烈而不张扬。

见陈力阳来了,不少人围拢过来打招呼。陈力阳照旧话不多,不过他一直微笑着,态度谦和而真诚,颇不像在家时的他。人在场面上,终究是不一样的,终要带上面具行事的。但这样想归这样想,样子终究还是要做做的,苏妍遂也微笑着跟众人打招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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