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但愿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小说的最后,斯佳丽说。
斯佳丽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像男孩子一样骑马;她刻薄,每一次连怜悯都要伴着轻蔑;她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考虑自己的美食和新衣服够不够;她自私,抢其他姑娘甚至亲妹妹的未婚夫;她心狠,雇佣冷血的经理管理工厂,甚至闹出人命……
她的缺点太多了,她太让人讨厌了,在这本几乎没有反派的小说里,她几乎接过了所有让人讨厌的工作。
但是她又是那么地迷人,亚特兰大围城时,梅兰妮即将临盆,人们纷纷逃离无暇顾及她时,唯一愿意留下来照顾她的却是最自私的斯佳丽;北佬即将进入亚特兰大之际,又是斯佳丽带着虚弱的梅兰妮,靠着驽马破车逃回了塔拉庄园;在母亲埃伦去世、父亲已经神志不清、塔拉庄园慌乱无主的时候,又是斯佳丽凭借着一股子倔强和勇气,几乎是一己之力把局势安定了下来,面对北佬的洗劫,她举起了愤怒的猎枪;面对被点燃的塔拉庄园,她不顾一切地扑灭了大火;她精明冷酷,经营产业,打击对手,她样样在行。
她真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女人,她像一个魔鬼,又像一个战士,狠毒和勇气同时闪烁在她的绿眼珠里。你很难会喜欢这个女人,她离经叛道、无所畏惧、自私凶狠,但是你又不得不对她脱帽致敬,我仍然记得斯佳丽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的第一个晚上,她在母亲的账房里喝着劣酒,看着奥哈拉家的列代祖先,这就像一场神圣的授予仪式,奥哈拉家的列祖列宗就在这个晚上,把所有的勇气都灌注到了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身体里,第二天开始他就像一个钢铁战士一样开始了收复失地。收集粮食、种棉花、养家畜,她比周围任何一个庄园都要干得出色,那个坏蛋管家在凶猛的斯佳丽面前几乎不堪一击,说他是个反派都抬举他了。
你不会喜欢她的,或者说,你不敢喜欢她的,她是最勇敢的战士,是强者,只有强者才能驾驭得了她。
瑞特就是这样一个强者。
他同样精明,同样干练,同样对过去陈腐的庄园不屑一顾,他比斯佳丽看得更远,看的更清楚,他了解人们,看透他们,揭穿他们,他甚至比斯佳丽更了解斯佳丽。斯佳丽种种的小伎俩在瑞特面前都毫无作用。他是她的导师,他引领她跳舞,他让她脱下不由衷的丧服,摆脱那种种旧俗,她是她的守护神,在亚特兰大逃亡之夜,是他冒险偷来马车把斯佳丽送出城去,很难想象,没有那辆破马车,斯佳丽要如何拖着儿子,带着虚弱不堪的梅兰妮回到塔拉去。
瑞特又是个精明的演员,很难想象,他那副风流公子的样子竟然是怕被斯佳丽伤害而戴起来的面具。直到最后,瑞特吐露心声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风流倜傥的瑞特竟然也是这么的羞涩和胆怯,或许正是因为他爱斯佳丽吧,因为爱,才怕会受到伤害。
斯佳丽终究是个孩子,她固执,她任性,她爱了小半辈子其实自己并不爱的人,阿什利,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活在旧时代的人。
《乱世佳人》的原名“gonewith the wind”有太多的含义,其中之一就是这个随风而去的时代,冰冷的机器和高楼大厦侵入宁静的庄园,毁灭了一批人,他们抱着过去不肯撒手,他们固守着自己的高贵和傲慢,这些人在战争开始时就抱着轻蔑的态度,深信骑士精神必将战胜,战争的结局其实早就注定了。
但也是这批人,他们在战后仍旧顽固地守护着自己的尊严,与贪婪的北佬进行着一切形式的斗争,他们熬过了重建的阵痛,重新赢得了自己在战场上失去的一切,他们是愚昧的,但也是值得尊敬的。“你可以杀死我,但是你永远不可能杀死我。”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而阿什利呢?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完全是这种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始终活在一种虚幻之中,他也许敢于在战场上刺刀见红,但他却无法正视迎面而来的现实和时代的变化,他无法接受也无法融入这个全新的世界,从这一点看,他甚至不如梅利韦瑟老太那些人。阿什利无法适应,他做不了农活,做不了生意,他完全无法适应这个时代,他是可怜虫,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爱的是谁,直到梅兰妮去世,他才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多么重要,谁才是谁的支柱。
终于要说到这个人物了,我甚至觉得《乱世佳人》像是一部只有两个女主角而没有男主角的小说,这个第二女主就是梅兰妮,这个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似乎把一切美好词汇都用在她身上都不过分的女人,她是真正的女神。
她不漂亮,脸色苍白,身材一般,胆怯害羞,甚至“不敢向一只鹅说‘呸’”,她似乎毫不起眼,但却是巨人一般的存在,在北佬士兵溜到塔拉庄园想要偷点什么走的时候,她提着查尔斯的军刀和斯佳丽并肩作战,抱着杀死敌人和被敌人杀死的决心;在北佬点着塔拉庄园的厨房时,梅兰妮及时出现帮助斯佳丽扑灭了大火;在塔拉她干着最终的农活,把自己的伙食分给每一个需要的人,哪怕她自己根本不够;她关心体贴身边每一个人,让每个人都满意,她永远能够发现一个人身上的优点,并由衷的赞美;她真诚热情,把爱和希望传递给每一个人,人们从她身上获得了强大的信心;她并不美丽,却始终散发着女神的迷人光辉,她廋廋小小,弱不禁风,身体里却蕴含着无穷的勇气,她和斯佳丽一样,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她始终对身边的人保持着充分的信任,不管是凶狠的杀人犯,还是始终觊觎她丈夫的斯佳丽。
不管斯佳丽始终说着自己多么恨梅兰妮,希望她死掉,但塔拉庄园经历的那一切她一定无法忘记,就是在那个北佬士兵的尸体旁,她第一次看到了这个瘦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多么伟大的勇气,梅兰妮和斯佳丽是一样的人,她们都是战士,是勇者,是积极应对生活的强者,她们像双子星一样,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从对方身上汲取勇气和能量。而梅兰妮比斯佳丽多了善良和善解人意。
斯佳丽始终不愿意承认(尽管她最后还是承认了),梅兰妮始终是她的挚友,她理解她,信任她,帮助她,依赖她,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斯佳丽始终能够从梅兰妮那儿得到帮助和支持,正如斯佳丽最后发现的,梅兰妮始终是她的一个支柱。可惜的是,她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呢?
斯佳丽没有意识到的又何止于此。人生最悲哀的不是发现自己始终追不到某个远方,而是追了很久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远方。斯佳丽就是如此,那个自己始终倚为支柱的阿什利,从来就不是自己的支柱。
我很喜欢《乱世佳人》这种发生在大背景之下的故事,正如当初自己看《白鹿原》一样,这种看着主人公奔向必然失败的远方却不得不只能目送他们的心情,一直不是很舒服,这远比电视上那些对白莲花女主一次次的折磨来的更痛苦,那是一种无力回天的痛。
斯佳丽在火车站目睹的满地的伤兵和尸体;亚特兰大报馆门前散发的阵亡名单,那些勇敢的,年轻的小伙子们,他们玩牌,打猎样样在行,他们喜欢泡妞,喝酒,那些鲜活的,生动的小伙子们,他们有自己的名字,有着自己的性格和爱好,他们是多么地与众不同,可在北佬的炮弹前,在亚特兰大的公墓里,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
我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日记上写下的那些渴望战争的文字,记得老师批在后面的四个红字:你太偏激。现在想起来,确实挺欠揍的。
战争,是永远不应该发生的。
在小说的最后,斯佳丽失去了自己的两个支柱,一个崩塌了的,一个消失了的,这会让你不由地为她惋惜,为什么早没有发现呢?没有发现梅兰妮的伟大,没有发现阿什利的懦弱,甚至没有发现瑞特的爱。斯佳丽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支柱要失去了,自己的幸福原来如此虚幻,而真正的幸福,已在几经折磨中变了颜色。
多么可惜啊!
斯佳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但愿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不,她不是这么说的。
她只是说:“不管怎么说,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
如果她不说,她就不是斯佳丽·奥哈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