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自中原奔腾而来,进入老桐城地界,谓之三公山山脉。三公山一路逶迤,直至古铜都铜陵对面的江边,又似一道绿色的屏幕横亘在庐江无为与老桐城之间,遮档着来自北方的寒风。由是构成了相对封闭,风貌独特、民风迥然的老桐城东乡,也就是今之枞阳白荡湖以东的广大地区。而民间口口相传的东乡,大多特指今之周潭镇。凡事约定俗成,信之使然。
周潭依偎在三公山脚下,历史悠久,相传自西周时就有人类生活于此。自三公山黄梅尖迤逦而下的东边沟出口就有汤家墩遗址,曾发掘出许多文物,其中有方彝等,足以印证此地历史的长远。
然,周潭在近现代民间历史的出名,乃在于周章两家族时来全武行而演绎的二百多年的爱恨情仇。使得人们至今提起周潭,仍会侧目。
随着时光的流逝,时代的变迁,当年的爱恨情仇,已没入历史的天空,人间沧桑也亦转化为人间正道。但我们还得感谢上天的重怜,替我们保留了周潭这一自然禀赋特别优良的翘楚;感谢先民的厚爱,替我们留下了种种相对于其它地区迥然不同的人文传统。
阳春三月,我们又来到了周潭,去寻找那久别的情怀。此时,周潭春意正浓,一派春光在山上山下演绎:平原上,油菜花开,像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向天边舒展着。绿树粉墙,村庄成为金色海洋中的别样岛屿。而在大山村,山脚下百亩桃园,桃花欢欢正开,似一片红霞自三公山上飞来;溪流在绿竹翠树丛中蜿蜒歌唱,引得溪畔的老牛不时引颈高哞。
在桃园里绿竹中徜徉,让人心旷神怡,使人忘记了饥渴。走着走着,突然就发现在一处松树下绿竹边泉水旁,有几间竹屋,竹屋上挂着“松竹泉”手工淌面招牌。手工淌面,这久违了的美食,居然在此地出现,顿使我们味蕾大开。我们想起来了,除了历史悠久外,周潭也是独特的美食之乡呢!有着众多的风味美食,如攘乌鱼、漂鱼丸子等。手工淌面,也是一种多年在民间流传的美味的吃食。
在东乡,做淌面是一个大活,也是个热闹活。淌面如何做呢?我们全过程地观看了“松竹泉”手工淌面的整个工序。这让我们一下子就把思绪的镜头拉回到了从前。
每到冬天,正是家家户户猫冬的时候,也是乡亲们做淌面的时辰。家中的量桶浸泡上了适量的早稻米,浸上一个星期,因为主妇们知道这决窍,不把米浸透,面就磨不细,做出来的淌面就有点骨里骨杂。米,浸透了,就要到享堂的石磨上磨面了。
磨面,大都是男人推磨,女人添磨。磨担欢快地叫着,白米连水添入磨眼,不一会洁白的汤面就从旋转的石磨中汩汩流出,沿着磨槽淌入另一个水桶中。
磨面,是很累人的活儿。而东乡的男人自幼习武,膂力过人,这点活计反而催生出了他们平时不好意思唱出欢快的王小六打豆腐:
我是小六转回家(那么)哈
帮助老婆磨豆沙(那么)哈
……
男人的歌声,欢快诙谐,声震屋瓦。女人也一抛平日的腼腆,应声唱起来,歌声像一条玉带,在画栋上缠绕:
推起磨子转呀(那么)哈,
夫妻俩磨起豆子(那么)哈,
……
歌声引来了左右邻家和众多的小孩,这磨面的劳作立马就变成了全村人的欢会。男人们轮流接过磨担,将磨儿转得飞快,惹得添磨的妇女直叫,慢点慢点,米添不进去了。妇女的喊叫声反让男人们乐得哈哈大笑,石磨呜呜转得更快。添磨主妇的手此时像鸡啄米似的上下翻飞,往磨眼里添着水和米。这场景让大伙儿看得眼花暸乱,且口中啧啧称奇。
米面磨出来,就进入做淌面的工序。男人把巴柴架在锅底,点着烧起来水。那巴柴澎澎放出火焰,不一会,大锅里的水就突突跳着。这时就是女人们在唱主角了,夹杂着孩子帮忙。男人们大都退到一边,袖手旁观,抽着劣质的香烟,说着闲话。只见主妇舀一勺汤面放在洋铁(白铁)做成的淌盘中,让汤面淌匀,淌到边,然后放在水汽泡天的水中蒸着。另一个淌盘又照例均匀的淌上米面。估摸着锅里的淌面熟了,马上端起水里的淌盘,迅速又将生汤面的淌盘放入水中,盖上锅盖,然后又急速地处理那已经蒸好了的淌面:手中的筷子沿淌盘四边一划,孩子们手中的擀面棍立马横在盘上,妇女的手一撕,熟了的淌面沾到棍子,一方洁白如玉的淌面就被孩子们举着,咚咚地跑到外面,晾晒在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了的青竹竿上。
乡亲们的情意深着呢,别看平时邻居间有着疙里疙瘩的小事,做淌面的主妇不会忘记此时大伙儿的出力帮忙。等到淌面锅里锅外的蒸煮、淌匀,循环而成娴熟时,就时不时将蒸好的淌面撒上红糖或咸鱼,卷成筒子,送给男人们和孩子们品尝。大人们滋滋地吞吃着这别致的淌面,孩子们边吃边唱着“做大粑,做小粑,大粑送隔壁,小粑自己吃”,脚步更加轻盈地穿梭在屋里屋外,引得一屋子的人们哈哈大笑。
半天的工夫,淌面全部蒸熟了,晾晒的淌面也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切面就全是妇女们的活汁了。
切面亦见功力,切成均匀一样宽最见水平。但村中的妇女们谁计较这个事呢?不都是从生手成为切面的熟手过来的吗?于是,熟手的妇女,轻言巧言细细传授着刀功,而刚学切面的小媳妇也不耻下问的不时问着,切着,却仍然将面切得宽窄不均而歉意地笑着。做淌面的主妇却大度地笑笑,并不与计较,却低头切起面来,菜刀纷纶,银光闪闪,砧板咚咚,一束束均匀的面条呈现在大家面前。
也就不一会,妇女们的手法基本上都熟练起来,歌声也随之起来了:
一唱梅花独占先,
花儿朵朵别样鲜
……
淌面切成面条,均匀的撒在从各家借来菠箕里坦着,等到天亮日出,又抬到墙上和屋顶上晾晒。晾晒干透了,放进稻箩里贮存起来!
在冬天春天,很长一段时间,如此辛劳做出来的淌面将是家里的一道难得吃上一回的主食。
通常在大年初一早上,主妇们将得炖得黄酥酥的老母鸡汤煮上淌面,每人一碗,家中的劳力和男孩碗中还翘着一只鸡腿,黄酥酥的鸡汤鸡肉和洁白的面条上撒着青丝丝的葱花。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何况那时,这小康之日只在过年时才会呈现。
而在春天,菜苔上市。撇一把菜苔,下一锅淌面,照例也是一种美味!
在东乡,淌面还有另一种功能,就是娘家或者是亲戚给倾生的妇女送祝面做月子,大多就是这种倾心做出来的淌面。淌面,是早稻米做出来的,又经过长时间浸泡,有些发酵,又用开水蒸出,这是产妇月子里最可口最贴心的主食,佐以鸡汤,又营养又易消化。如此,这淌面,在东乡可是较为贵重又较为经常礼送往来的礼品了。
就在我们在回忆着议论着当年做淌面的细节和快乐时,“松竹泉"手工淌面的老板娘周美霞已给我们端上了黄酥酥的老母鸡淌面,面上撒着溪流边摘来的野葱花,体会着这似曾相识的味道,真令人大快朵熙。
周美霞是土生土长的周潭人,是从隔壁的村子嫁到这鲜花盛开的大山村。看到每天如流水样的人群来看桃花,她就想,假如人们再吃上本香本色的周潭美食不就勾起了人们那一份思乡之情吗?!思路一开,计上心来,心动不如行动。她征得丈夫的同意,争得村里,镇里的支持,立马在桃园深处的松树下绿竹中泉水旁建起了竹屋, 做起了原始手工淌面。米是家中田里种出来的好米,水是山上流下来的头道清泉,磨是石匠雕出来的石磨,只不过动能是电力,省却了磨磨的辛苦与辛劳。不过,周美霞说,她会做一个用人力推的石磨,从再现当年的磨面场景,到蒸煮淌面,让大家亲身体验当年手工做淌面的辛劳和乐趣,唤起人们的回想,打开这些年来已被文明侵蚀而麻木的味蕾,让人们走到天边还在想着家乡有一碗美味的本色淌面,从而发出思乡之幽情,又引以为推介家乡宣传家乡的骄傲。
一个小小的女子敏于思又敢于行,确实引来了众多的食客。不少回到家乡的游子,首点的主食就是这一碗寄托了万千思绪和乡情的淌面。一个来自上海的摄影家,住在这手工作坊里,跟前跟后拍摄了这充满乡愁的手工淌面的全过程。
名气大了,周美霞自然就想做大,铜陵市郊区的领导也鼓励她做大。但她说,无论做多大,她都不会用现代机器做产业生产线,她只会增加人手,继续沿用传统的工艺做淌面,让这“松竹泉”手工淌面真正名符其实。她说她下一步的着力点就是要把这做手工淌面的技艺申报成非物质文化遗产,让周潭成为“远方的家”里一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家,成为北纬三十度线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从周美霞这一番谈吐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周潭历史的厚重。而乡愁又是什么呢?是埋藏在我们心里一种难以忘怀的传统,也是那些走过千山万水的游子的味蕾上回味无穷的美食吧!
那松竹泉中做出来的手工淌面的美味哟,亦如一缕缕乡愁,始终淡淡地陪伴在游子的航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