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短情长:相逢一笑泯恩仇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题三义塔》


世间的痴男怨女常有,云淡风清转身相见温暖寒暄不常有。


霍小玉至死都没原谅李益,她也不曾问李益个中缘由,临死前用尽一生力气指责自己的忠贞与李益的薄情,悽戾的说自己做鬼都不会放过他诅咒其后人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胡兰成与张爱玲的故事,不可谓不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尽管老胡世间渣男,张爱玲在最后一次用稿费接济老胡后,决绝的了断“不再与你回信”“不再见你了”。她有没有怨恨我不知,至少他没有将恩怨扩散。老胡说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杯。转身之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刘若英与师傅陈升之间的纠葛已经无需多言,一个爱慕者仰望一个有才华的成熟男子。奶茶结婚时,从不穿西装的陈升难得的穿上了西装出场,亦师亦父。他们之间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没有如董洁之于潘粤明般恶意中伤。相逢一笑,恩仇泯尽。

《一代宗师》里宫二对叶问说叶先生,我心里有过你,喜欢人不犯法,但是我们也到此为止了。他们之前的相逢带着太多时代和历史。她不纠缠,他也不越矩。发乎情,止乎礼。相逢与恩仇外,这样的隐去也是一种成全


江湖里恩怨常有,惺惺相惜,忘掉恩怨微笑隐去不常有


《天龙八部》里慕容博和萧远山一生恩怨纠缠,命运轮转,最后在扫地僧强大的佛法化解下恩怨尽除,一笑泯恩仇,让人心生感慨——命运无常,一生执念动乱人心,造就无数业障因缘。

《倚天屠龙记》里金毛狮王谢逊被师父成昆暗算,妻死子亡,血雨江湖,飘泊流浪半生,最后大仇得报,废掉师父一身武功与双眼。他感念师恩以及自己一生杀人无数,就算杀了成昆也无法让自己的妻儿复活让自己重头来过。此处相逢,虽无笑,也算泯尽恩仇。

《天涯明月刀》里的公子羽因为贪恋权力财富,容颜过度衰老,在江湖上秘密扶植自己代理人,最后看破红尘,携佳人归去,这已经不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结局了,是不如归去的心安。

《楚留香传奇》中香帅与无花的斗争不可谓不精彩,最后香帅失去这么一位兼具才华的雅士、名流与朋友时,依然忍不住感慨遗憾,亦友亦敌,倘若还有机会相逢,恩仇也无需再提。

周都督至死都在问自己“既生瑜,何生亮”,而毛指导和老蒋在时代漩涡里战斗大半生,到了最后毛指导依然理性的欣赏老将的才华与为人,分析其失败的原因在于没有依靠人民,他没有攻击这个对手的本身,没有去干挖坟掘尸这样的事,相反他竭力保全老蒋的祖迹。

江湖不是单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现实中见惯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后报复打压,见惯了太多职场的勾心斗角,成全与欣赏仅是成功胜利后的下酒菜,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戏太少了。

就像乔帮主和微笑刺客伊塞亚.托马斯至今都在因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谁都不愿意承认年少时的不成熟与心胸狭窄。

2008年的波斯顿三巨头,在雷.阿伦远走迈阿密后,狼王、真理都先后指责其背义,很长一段时间里媒体舆论都在落井下石,让三个人渐行渐远,甚至老死不相往来。最后狼王退役后,先后在媒体讲清缘由,球衣退役仪式上三个人相逢一笑泯恩仇


恩仇之后,海阔天空


老实说,不看这首诗的作者,我还会以为这是远古古代某个孤高侠客与自己的宿敌在相生相杀中惺惺相惜,而后两人堪破红尘往事,放下大千世界烦恼与心中执念,留下的回味悠长的人生感悟呢。一看是先生所作,着实意外。


鲁迅先生的印象我还停留在教材里那个写《故乡》《孔乙己》的黑白插画,他的一些经典名言在学生时代被认为是废话文学——比如“孔乙己大概的确好像已经死了”,比如“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有了路”。刚出身社会读《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读《阿长与山海经》感慨年少时质朴的乡野情趣,成年后再读《故乡》居然从中看出了自己成年后的影子——混迹于世道神经麻木的中年闫土,尖酸刻薄的杨二嫂,近乡情更怯的外乡人;再读《孔乙己》自己何尝不是偶尔扮演那个被人肆意嘲讽的长衫孔乙己,心酸可怜世间众生时偶尔也扮演那群嘲讽孔乙己的麻木看客。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曾说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最恐怖的就是你发现自己就是那个麻木的看客,不由得让人头皮发麻细思极恐。

先生的这首《题三义塔》背后涉及的是一个沉重伤感的话题,关于中日关系的。在日军侵华时期,日本生物学家西村真琴博士为了救援战争中的受伤者,于1932年2月作为“服务团长”到中国。在上海郊外的三义里战乱的废墟里,发现了因饥饿飞不动的鸽子,便带回日本,取名“三义”,精心喂养。为了表达两国人民的友善,他“期待生下小鸽子后,作为日中友好象征送回上海”。可惜这只带回日本的鸽子后来遭遇黄鼠狼的袭击死亡,博士及周围人在悲痛之余决定将其立冢掩埋。出于对鲁迅先生的景仰,西村博士修书一封细说原委,并将自己画的鸽子一并寄给在上海的鲁迅,表达了中日两国友好的愿望。先生鲁迅于是在1933年6月21日写了这首诗。

其实一直影响中日关系的是日本政府对历史的态度。日军侵华时期对中国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但是主导实施方却是背后的政府。大多数日本人民和中国人民一样,都是普通善良的小民,都希望安稳的过完自己这一生。在如今的时代,一提到中日关系,不少中国民众都会丧失理智。可是早在近百年前的先生就对这个问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历尽磨难仍然是兄弟,相逢之时微笑之中消尽一切恩怨。

这无疑是个极高的境界,但是他也不是完全没条件的。这样的胸怀只对那些对于和平抱有最真挚的期望的人民开放的。因为热爱,所以珍惜。

陈慧娴在《人生何处不相逢》中深情的唱道:

缘分随风飘荡/缘尽此生也守望/你我在凝望那一刹/心中有泪飘降/纵是告别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际遇/某月某日也许再可跟你/共聚重拾往事。

人生最清醒透彻的领悟莫过于懂得“相逢一笑泯恩仇”,因为恩仇之后,海阔天空。

附:

《题三义塔》

(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

译文:

(三义塔是为纪念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那只被救而又死去的鸽子,并埋葬其遗骨之塔。此塔修建于日本,是当地爱好和平的农民共同修建的。)

日本强盗轰炸上海闸北人民,饥饿的鸽子在瓦砾堆中幸存。

偶然遇到好心肠的日本友人,把这只劫后的鸽子带回东瀛。

鸽子死了还建筑起高塔纪念,日本农民常把它记挂在心田。

如果死去的鸽子从梦中醒回,将化作精卫鸟衔石填平东海。

消除战争种下的仇恨的种子,中日两国人民必将同仇敌忾。

(西村真琴博士在上海战后救了一只失去家园的鸽子,并把这只鸽子带回到日本喂养,刚开始的时候还挺好,可是,鸽子最终还是死掉,遂为鸽子建冢以埋葬鸽子的尸骨,并且为冢的落成征求诗文,所以草率的写了这首七律,姑且表达深远的情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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