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床

十 二 床

--- 往事琐记之二

这是两年前的事。

一间病室,不足四十平米。依次从十床至十八床住了八名病人。原本就很挤的病室,又加了一张活动床:加十。

现在是干什么都人多。单位里人满为患,喊叫着减员;商店里你碰着他的肩膀,他又挨着你的手臂。上厕所也是要排队的。到了医院,仍然如此。病友们感叹着人多带来的“灾难”,同时又热情地给新病友介绍着住院部的概况:厕所在那里、什么时间开饭、护士长的名字、有事怎么叫医生……特别提醒:怎么看清你每天的医疗费用明细表。之后便讨论怎么给医生送红包以及送红包所带来的利与弊。

我儿子住十六床。气胸。手术后恢复的不错。主治医生是教授,呼吸科主任,六十多岁,慈祥如妇人。工作认真,待人热情,且从不收红包,我们感念着遇上这么好的大夫。

儿子一天天在好转,我却觉得我由陪病人的人变成了病人:嗓子干燥,头昏眼花,腰膝酸软……

加十也是一对儿父子。农民模样,说话、办事皆小心翼翼。两天后,十二床出院,加十遂扶正。我们都称他:“十二床”。我说,到了医院人便没了自由,一切听大夫的,就连名字也被床位号所取代,恐怕只有医院和监狱是这样。儿子补充说,不对,选秀、选美也只是叫号的。

十二床是一对儿沉默寡言的父子。儿子什么病,我们并不清楚。只是看他脸色紫红。吃饭、睡觉总是坐着,一个多星期来,竟未躺下过一次。细问了,才知是肺癌。二十八岁的人啊!居然得了这样的病。我们浩叹着人生的不可测。父亲一脸的愁态。除了吃饭,便守在儿子的身边,盯着儿子看,一言不发。儿子只是低着头,不断地喘吸,似睡非睡。他是在想着自己的病情?还是在想着别的什么?

正是阳春三月天,住院部院子里草木皆苏醒;红的、黄的、白的花鲜艳地开放着。花香与医院特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有治愈出院者,病人与家属的脸上便荡起笑容,像这春日里绽放的花儿。有不治者,家属便嚎啕大哭着,被人掺扶出医院。遂想;这里真是生与死的分水岭吗?

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的花坛边上,我看到了“十二床”的父亲,一个人独独地坐着吸烟,仍是一脸的愁态。我打招呼,他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又用手擦了擦旁边的台阶,示意我坐下。这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的商洛农民,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怎就得了这病呢?”

“看孩子这几天恢复得不错。我是问过大夫的, 这种病治愈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一阵沉默之后,象是自语:“钱没了呀!该卖的都卖了,房子也卖了。六岁的孙子明年该上学了,上学也是要花钱的呀!”

我该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苍白的。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坐着。默默地吸烟,看来回走动着的笑着或哭着的人……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们看到这一对沉默寡言的父子在收拾行李。行李极其简单:一块蓝格儿的粗布床单包起了换下的冬装。两只塑料的水杯和一袋儿尚未吃完的馒头。病房里的病人和陪病人的人这才似乎想起;这么多天来还没有看到他们父子吃菜,总是两个馒头和两杯开水。于是,就拿了各种形状的肉肠和水果往父亲的包里塞。这位老实的农民只是慌乱地摆手或点头。儿子就站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看父亲收拾东西。

父亲去办理出院手续,儿子就站在病床前默默地等待。病友们便劝说再治疗一段时间。说现在显然要比刚入院时好的多了。十二床只是听,并不言语。他心里是最清楚的了,是他不愿意继续治疗了吗?是他愿意放弃自己年轻的生命吗?

走廊里非常地黑,是停电吗?平时并没有注意这些。我一直把他们父子送到了电梯口。电梯大约是在装什么东西,很久不见动静。我对他们父子说“不要急,回去再想想办法,筹借一些钱,继续治疗!”“嗯!”父亲点了一下头,随之又说:“跟谁借呢?该借的都差不多借过了呀!”十二床突然喘吸着说:“爸,我不想死,我还有儿子呀!”眼泪就流下来。

我立时惊住了。这么多天来听到十二床开口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我望着他那充满求生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父亲也已老泪纵横,说:“不要胡说,赶紧走!”电梯门开了。父亲掺扶着儿子,我为他们挡着门。就在电梯门缓缓关上的瞬间,我看到十二床已是泪流满面,象是极力地控制,仰头看着电梯的顶部……

虽说生与死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事,但不同的是十二床似乎已经知道了那一天的来临。而我们则依旧为名与利忙碌着。

走廊里依旧很黑。病室却被春日里的阳光照得通明。透过病室的窗户,我看到十二床的父亲掺扶着自己的儿子,缓慢地走出住院部的大门,他们谁也没有再回过头来看看这大楼,慢慢消失在来去匆匆的人海之中······

转眼便是两年了。每年春天的这个季节,我都会想起这件事儿。这一对儿沉默寡言的父子在商洛山中会是如何地生活呢?十二床又会是如何呢?他已痊愈?抑或是……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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