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况墨

杀死况墨

张白

    门口那对男女张牙舞爪,指着对方,就把标点符号互往身上洒的。我一点也不惊讶。杨絮尖锐的嗓音像针划过厚重的大门,尖锐而干涩,刺向我的耳膜,张火低沉的声音紧随其后,丝毫不犹豫。张火人如其名,喷张的火焰,逮到干草就点,丢一点小火星,就会燃烧整森林,不对他温润点,就会宇宙大爆炸!三个钟头了,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会儿,杨絮又该摔花瓶了。果然,一阵沉默后,花瓶撞击在地上的破碎清脆声、碎片和地板相互作用的接触声、皮鞋划拉玻璃片的哗啦声、男人的低吼,女人的呜咽在一瞬间同时奏响。廊上的灯“啪”地一声亮起,那是受到惊吓的低叫。

    数学课代表尴尬地站在我房间里,不知所措。这段时间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对此曾痛心疾首地在班上数落过好我一阵。“没事,等他们吵完了就好了。我大手一挥。“可是…”数学课代表急地揪着衣角不放,眼睛一直往外瞟,脖子通红。我把她送到门口,声控灯一直亮着。“诶,你知道彼得·潘里的永无岛吗?”我忽然很想和人探讨这个问题,“那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彼得·潘的永无岛吗?那只是写给小孩的童话故事呢!”

    “……“

    那不是童话故事。一直往东走,一直往东走,一直往东走,永远不要拐弯,在那个太阳永远燃烧地通红的地方,有彼得·潘,和一群永远不愿意长大的孩子。

张火

    我叫张火,我是一名外科医生,是杨絮的丈夫,是张白的爸爸。今年…42岁。

    都说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在我从无疑惑到破命运的过渡阶段,我觉得我并没有那么洒脱。

    我和张絮都十几年夫妻了,可是她并不了解我,每天早上六点,她就要起来做早饭,洗完、洗菜、洗锅、炒饭,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出噪耳的音符,她做厨房里的音乐师,为什么要演奏给我听?她不知道我每天做完手术凌晨回家的疲惫吗?不让我随便放衣服,自己却收拾地津津有味,她不知道她收拾完了,我就不知道放哪了?以上种种,我俩争吵不断。

    还有张白,真是个小兔崽子,让她洗碗她不洗,叫她炒菜她不会,最近整天都在看《彼得·潘》,都十六的大人了,怎么还会和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呢?

    这个家庭就是个漂浮在黑暗中的泡沫,一碰就破。

张白

    蝉聒噪地低吟着,拉出一段长长地,剪不断地“吱—”声。一只开了头,其他的马上就会附和它,一起拉着低音大提琴。此起彼伏。我透着窗户看蓝天上的耀白的太阳,眯着眼,透过黑色的睫毛,看到了根根直直的的黑线和亮的变暗了的圆点,张开眼睛,又马上背刺了回去…太阳永远燃烧的地方,永无岛,永无岛…

    “张白,张白!老师叫你回答问题呢!我恍惚地站起来。“加拿大冬天最温暖的地方在哪?”“永无岛。”“轰”地一声,全班像按了开关一样,开启了爆笑模式,可是那有什么好笑呢?有人笑,所以也有人跟着笑,就像蝉叫一样。笑,只是一个程序。

    “张白你在说什么?坐下!都快要中考了你怎么还不认真?回头叫你父母过来。”

    张火和杨絮吗?他们是不会一起过来的。他们在一起,又是天翻和地覆。这几天他们为争我的抚养权吵地不可开交,是的,他们要离婚了。

    回到家,门没锁,张火没回来,杨絮关着门,里面的声调断续传来,时高时低,我知道,杨絮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哭。我没有安慰她,我知道这样会让她更加难堪。

    回到座位上,拉开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面躺着一本卷页的《彼得·潘》,书页的边沿已经发黑,书页已经泛黄,里面的每一个字符早已被我用铅笔涂地模糊不堪,我捧着它,却像捧着远古法老的巫师咒。里面确实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我不骗你,我张白从不骗人!

    拿出一张白纸,我按照书里的说明,往东、往东…凸湖、天瀑、悬湖、无人之境、无径之林、永无岛。

    好吧好吧,正如你所猜到的,我在研究如何前往永无岛。

杨絮

       

    小白失踪了!

    小白失踪了,像蒸发一样,走着走着,就消失了,在我和张火离婚的第二天。

    离婚那天,我开着车接小白回家。

    昏黄的灯光射在玻璃前的雨点上,折射出昏黄的光斑,霓虹灯闪耀在玻璃上,染成红的、黄的、蓝的,随着雨滴滑落。外面的世界是热闹的哑剧,玻璃隔去了里面的冰霜。一扇玻璃,两个世界。小白手里紧紧地拽着一张白纸,“你和张火是因为我才离婚的吗。”我心烦意乱,含糊地发出一些声音。手和脚在麻木地按照肌肉的记忆操作着汽车上的零件,脑中却播放着着和张火的日子。天阴得好像在滴泪,紫色的长线弯曲地划过被墨染晕的湿幕,像泪珠一样滴落在天际。

    一城灯。

    昱日清晨,我照例叫小白起床,打开门,房间空空如也!我以为她只是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张白!张白!”我叫道,无人回响。冷汗霎时从背后流出,张白!张白不见了!

    我和张火赶到派出所查看监控,警察给我们看了一段匪夷所思的视频,视频里的张白背着一只大包,手里拿着一张白纸,走走看看,一直向着太阳所在的东方,温暖的金辉将她的头发照得金黄,她仰着头,双目视日,眼微微眯着。张白一直走着,走着,身体却越来越透明,最后,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金黄,在她消失的地方。

    太阳放肆地照着。

    我全身在颤抖,嘴巴张开,声音卡在喉咙里,就是发不出来。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咯地声音,此时外面艳阳高照,我如处于冰川的一隅,看不见光明。张火握住我的手“倒带,倒带,我还没看清楚。”他的声波剧烈地抖动着。

况墨

    你可能很难理解,我,况墨,为什么要顶着张白的名字,在自己厌恶的地方生长十六年。可事情就是这样,在张火和杨絮吵架的每一天里、在有无休无止的责备里、在生存毁灭角落里,苏白在一点一点剥离,一点一点抽出。那个听话的、乖巧的、渴望成熟的苏白,最终变成了任性自我的况墨。我还是愿意成为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可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不会做家务、不用拥有大人烦恼教育的况墨。

    三天前,顺着地图和坚定的信念一直往东走,我来到了永无岛,准确的说,是无径之林。

    永无岛的不愿长大孩子太多了!现在岛上人满为患,想进永无岛的孩子只能在无径之林排队了。

    在岛上,我明显感到了自己身体的静止,仿佛身体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两天前,莫卡帮我挖了一个洞,洞不大,但是很温暖,睡在里面很舒服。

    莫卡是一个外表比我还小的小男孩,别看他小,他已经整整九十六岁了!徘徊在无径之林的这么些年里,是莫卡一直处于犹豫的边缘,是否要长大,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要是我能进永无岛,早就进去了,长大有什么好?”每次他和别人讲起这件事,我就翻白眼。

    森林里一点也不安全,海盗总喜欢抢你别人的时间来延续自己。如果海盗被抢到成年,便会被驱逐出径,而我,只有两年的时间。

    莫卡送了我一把桃木剑用来防卫。我采了许多蘑菇当干粮。无径之林的树叶很大,我可以用来做衣服。每天早上,我要起床采集露水,露水是我一天的水源补给。采集露水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把衣服打湿了,要不然很变干,再做一件也不容易。每天晚上,要早早埋好到洞穴,要不然狡诈的海岛就会找到你的洞穴,把你的时间抢光。

    无径之林一点都不好,就算保留了孩子的躯壳,生活依旧那么多烦恼。

    今天已经来了第五拨海盗了,他们肌肉发达,在太阳光下照得油光发亮。蓬松的头发胡乱地随风飘扬,他们走路和普通人不一样,总是喜欢甩动着手臂,宽大的肩膀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这里停停,那里闻闻。

    此刻在我躲在草丛里,莫卡紧紧地捂住我的嘴。 我感到鼻子很痒,一直呜咽地忍着。汗水沿着额头流入我的眼睛,我感到了一阵刺痛。

    “嘘!小声点,你不要时间了吗?”莫卡道。我摇摇头,努力地憋着。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鞋子擦着草丛的声音。

    忽然!一只眼睛从草丛里探来,我猛地捏住了墨卡的肉,揪出了一块雪白的肉团。莫卡瘪红了脸,青筋涨出,他马上又拿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很快随着草丛的边缘扫去,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汗水不住地流淌,我感觉我的衣服湿透了。松一松胳膊,一口气吐出我的胸腔。

    草丛响起强烈的摩擦声,猛地,我感到一股力量扯着我的衣服,我的身体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向上提动着,一阵眩晕和耳鸣冲入我的大脑,我手脚不能控制地甩动着,骨骼和骨骼互相碰撞的痛感在我身体蔓延。我听到莫卡的尖叫,稚嫩的童音穿破了天空。在离地两米的地方,我的肩膀被他两只手指揪着,身体不住的摇晃着。

    莫卡挥动着长剑,挥动地勇猛异常。长剑在他手上被太阳反射地银光飞舞。终于,莫卡的反抗激怒了海盗。海盗蹲下身,盯着只有他小指头大的莫卡。

    “拿我的时间吧,我有十几年,她,”莫卡指向我“只有两年。”

    我被丢在一边,土壤的腥味萌地冲入我的鼻腔,我连滚带爬地摸索着我的洞穴,一个身子栽了下去…

    世界一片宁静,我蜷缩在洞穴里发抖,几个小时前的场景一只在我脑袋里重现。莫卡童稚的面庞与成熟的做法在那里打架。我是自私的,或者说生而具来的动物天性让我本能地维护自己心仪的东西。因此,我被大人们称为孩童,并且小心地照顾着。莫卡却不在这个定义内,他帮我挖洞穴、送我桃木剑,教我生存的技巧,这些早已经超出了孩子所能处理事物的范围,莫卡只是拥有九岁孩子的躯壳。其实,我和莫卡都在成长,在时间的洪流中,我们保留的只是童稚的躯壳,我们的灵魂与思想,随着时间和经历的增长而增长。我们都逃脱不了成长的命运,岁月令人成熟。所谓永无岛,亦是如此。我宁愿不要这副假的躯壳,也要莫卡回来!

    长白

    我叫张白。

    一年前,况墨死在了无径之林,我,苏白,亲手杀死。

    人都是要长大的,就像莫卡,逃避了九十六年,一朝终是头发斑白。衰老的肉体搭载着成熟的灵魂,最终没有任何诡异之感。长不大的孩子,终究只是一个飘渺的梦想。

    在生命的前十六年,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和谐的家,小小的我依偎在父母的怀里撒娇,阳光轻柔地拂过阳台上的满天星。现实却是杨絮张火因为我不断地吵架。因为我的不断成长而引出来任何教育问题都是他们吵架的导火索。可是,美好的瞬间只能定格在相片中,生活岂是只有阳光?一辈子活在小时候,有怎能捕捉到一张张抓拍的照片?

    莫卡离开后,我烧掉我的洞穴,连同况墨,一同葬身于火海。澄黄的火莲花扭曲着周边的世界,将一切原始吞并。

    成为况墨,花了十六年,杀死况墨,弹指一瞬。

尾声

    今年的幸福小区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就是失踪近一个月的张白回来了,没有收到绑架电话,用两只脚,自己就走回来了。第二件事,就是万年不符合社会主义和谐价值观的老张家居然会吵架了。据说是因为张白的出走,让他们了解到什么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

    好了,事情到这里就告一段落,生活还是在继续。

    杨絮还是会扯着嗓门和买菜老太讨价还价,张火还是喜欢偷偷跑出去和老友碰一个六六大顺。张白还是一个熊孩子。这不,现在蹲在草地上扯着蚱蜢的腿想看它有几颗牙齿。

    一阵风吹过,一张白纸飘到张白脸上,“谁呀,这么缺…”张白抹下白纸,白纸很白,画着一些的线条,印着几个小字:往东、往东…凸湖、天瀑、悬湖、无人之境、无径之林、永无岛。

    数学课代表慌忙跑来,扯走张白手中的纸,脖子通红。

    “这是什么?”

    “瞎画的,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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