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嫁

母亲嫁给父亲时，母亲28岁，白壮丰满。是3个孩子的妈妈，女儿大的10岁，小的4岁，中间男孩5岁了。

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37岁，黑而瘦削，不爱说话总低着头，背却是挺的直直的。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镇上的一个小面馆。那会儿，冬天快过去了，乍暖还寒。

父亲低着头，半天只说了一句：“我，成分不好。“

母亲静静的看着父亲，接口道：“我，命硬！”

四目相对了，两人眼里都有了一丝笑意，屋外刺骨的北风听起来也悦耳了许多。

于是，领了结婚证，父亲搬进了面馆后的小屋，那面馆是母亲开的。

（二）被酒绊住腿的公公，并非无话可说

母亲六岁时，家里闹了瘟疫，一村子人死了大半，她的父母兄妹都相跟着走了，独独她活了下来。

6岁的母亲被接到曾指腹为婚的婆家，成了童养媳。

婆婆不大喜欢她，嫌她命硬。可做着私塾先生的公公坚持要信守约定，说自已年近半百，只有一个儿子，现在就好比又多了个女儿，正好作伴。

母亲很聪慧很能干，家务事儿一学就会，煮饭、砍柴、锄草、针线活儿都做的有模有样。

公公给自己的儿子启蒙时，也教母亲一起读书。那儿子是天生的读书种子，简直过目不忘。母亲却不太开窍，对读书提不起兴致。公公对母亲要求的并不严格，由着她混，可以读不好但是不能不读。

公公人善心正，在村里颇有威信，教书之余只爱喝酒。

有天晚上老爷子喝着酒，看着自己苦读不休的儿子和陪在一边迷迷糊糊的母亲，叹了一口长气，对着母亲说：“你总要逼着自己多读些书才好。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两个人做伴，吃饭睡觉的，还得有话说啊。“

小脚裹得周正的婆婆大字不识，亦信女子无才便是德，极爱干净极要强。家里总是一尘不染，日子打理的溜光水滑，走路从来都是头昴昴的。她是她那个年代的御姐，毕竟方圆百里，她们家可算得上最纯正的诗书人家，往上数三代都没靠过土里刨食。

母亲十岁那年的秋天，公公去参加堂妹儿子的婚礼，婆婆因说头痛就没有一起陪着去。

那堂妹年轻时真真是个才女，自幼跟堂兄弟们一起读书，与公公感情好的很。只可惜是未出五服的同姓兄妹，不能婚嫁。两家一直来往不多，也为着婆婆多少有些介意。

那一天，母亲记得公公很高兴，打扮的极是精神，特地开箱拿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字帖做贺礼。婆婆见了就唠叨说婚礼哪有送这个的，也太不实用。一边心里不高兴，一面礼数决不能缺，到底封了极大方的红包让公公一并带了去。

那一天，很晚都不见公公回来，婆婆只说这必是被酒绊住了腿。母亲心里却惦记着公公答应要给他们带喜宴馒头回来的，便几次带了读书种子去路口张望。

满月挂的高高的，照的田野里一片雪亮。目光随着月光可以走的很远很远，到底没见公公归来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有晨起的村人背了公公回来，说是在村外山脚下的泥塘里，看到他头朝下的睡在那儿，竟再没醒过来。大家都劝，说人是高高兴兴的走的，走的痛快，也没受啥苦。

整个丧礼，婆婆一直哭，却说不出话来。后来，婆婆很少提起公公，却常恨恨的说母亲命硬，克完了自家又来克婆家。日子久了，婆婆的记忆中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头痛，只说是为了照顾发烧的母亲。

母亲知道婆婆难过，从不分辨，只是更努力的干活。偶然婆婆看不见时，才偷偷拿了公公留 下的书来读，倒比从前读得进了些。

（三）不得不结婚的殉情者

到了母亲十七岁的时候，婆婆选了日子让他们圆房。小母亲三岁的读书种子刚刚初中毕业，坚决不肯结婚。婆婆便抹脖子上吊的威胁外加以上高中为诱饵才迫的他同意了。

转过年，读书种子去县里读高中，母亲也生了第一个女儿。

高中三年，读书种子放假也不肯回来，说是忙着跟同学一起为革命建设添砖加瓦。可惜书读的好并不能代表建设做的好，因为无原则的同情自己被批斗的老师，高中毕业时，说错话的读书种子被踢回了老家，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子承父业。

那会儿，读书种子心彻底灰了。原计划考上大学就申请离婚，现在也都不提了。日子没情没绪可也算安安生生的过了几年。他们又多了一儿一女，最高兴的自然是婆婆，对那孙子，更是命一样的宝贝着。

母亲23岁了，人长的高壮丰满，面圆且白，常年的辛苦劳作让她有使不完的力，除了生第一个孩子时，为着婆婆的唠叨月子里下水洗衣落下了寒腿症，这让她阴雨天很不好过。

孩子一天天大起来，日子就有了盼头。偶尔翻翻读书种子的书，想想当年公公逼着自己读书的样子，公公真是个好人，可惜走的太早了，也难怪婆婆怨自己命硬。为这个，母亲待婆婆就更是温顺。

读书种子平日回到家里，手不释卷目不斜视，只在晨昏问候自己母亲的时候，脸上略挂一丝温和，对自己的女人与孩子们则是全不在意的。

他有时想人活着，其实什么主都做不了。以为可以凭着拼命苦读能闯荡一番大大的天地，结果最后还是回到原点，窝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想做的都做不成，活着，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吧。外面的世界走不出去，家里又闷得心慌，便越来越懂得自己父亲对酒的热爱。

“醉乡有路宜频到，他处不堪行“。可惜读书种子竟然酒精过敏，沾一点儿就浑身起疹子甚至发高烧，这新世界的新青年竟不如自己旧社会的古董爹出路还多一些。有时他又庆幸自己的父亲离开的恰是时候，该走的时候走了，走的坦然、走的利落、走的没有遗憾。他想，那样真的挺好的。

母亲23岁这一年,各村先后都分了右派，她们村里来的有一30来岁的资本家小姐，据说出过国读过洋书的，懂的可多了。长的细眉秀眼瘦瘦弱弱的，村里调皮的少年给她起绰号“三级风“，意思风只要大过三级，便能吹飞了这娇滴滴的小姐。

这个瘦弱的小姐本事大、脾气硬，不认错、不求饶，原本要多吃不少苦。有一次太阳底下正挨批着，静静的就晕死了过去，村里人瞧着实在可怜，加上这女子能教小孩子读书又会给大人看病，渐渐的也就没人再为难她，为了敷衍上边偶尔批斗走个过场。

如是平安过了半年，突然传来消息说镇上的军代表新死了媳妇，想要娶这小姐好给她做彻底的革命改造。这小姐自然不肯，就逃。陪着她逃的，还有读书种子。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反正两个人义无反顾的逃，军代表带了人连夜的追，追着追着，两个人就相拥着一起跳了崖。

20岁的读书种子死了，母亲并不怨他，心里也还很难过，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儿。婆婆却在哭了晕晕了哭的反复中更怨上了母亲，怪她无能竟栓不住丈夫的心，怪她果然命硬现在又克了夫婿。

幸好还有个宝贝孙子，那简直就是婆婆的命了，日日带在自己身边。两个女儿都随了母亲长的结实，很小就能帮着家里做事儿。这孙子却是个麻烦的，爱生病又胆子小，常受村里小朋友的欺负也只会哭。

（四）孙子比命大的婆婆，不甘心的走了

母亲27岁那年的夏天格外闷热，天总阴着又不下雨，让人心里老是憋着一股气撒不出来。

有天下午母亲带了两个女儿去河里洗衣服。快晚饭时，婆婆在自家院里正择着菜，忽见独自疯玩的孙子哭着跑回来，额头上好大一个包，说是被村长家的小孙子用木棍敲了。婆婆又疼又气立即扯了孙子的手去村长家讨说法，婆婆原本也是个厉害的，可惜属晴雯一派，易怒却不善吵架。

村长媳妇则“善胜者不怒“，面上挂着笑，说话慢悠悠的却字字如刀，节奏把握的也好，单等婆婆嚷嚷的话音将落不落的，她便阴阴的来上一句恰恰的捅在软肋上，比如：小孩子闹着玩儿，有什么轻了重了的。。比如：论理该是做父亲的们管教，轮不到咱们妇道人家大呼小叫的失了理数。更比如：噢，对了，你们家没有父。。。。算了，算了，不说了，你们家也不容易，怪可怜的。。。

邻居们拉了她回去，说是两头劝，多少也暗戳戳的提示那家人不好惹。

婆婆这一架自然是吃了大亏，孙子早偷偷溜不知道哪里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院子中间，手里拿着没择完的菜，思前想后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嘴里不停的嘀咕着。忽然婆婆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出气的法子，猛的往起一站却天旋地转中一头栽到了地上。

等母亲洗完衣服回来，婆婆早没了呼吸，急性脑溢血。婆婆若有的选，一定希望自己能一头栽倒在那恶妇的门前，摔在自家院里真是白死了一回。

母亲料理完了婆婆的丧事不久，就带着3个孩子搬到镇上，开了家小面馆维持生计。村子里真是住不下去了，伤心情景伤心地，更有人言可畏，母亲想自己可能真的是命硬啊。

（五）父亲、母亲，最好的七年

一个年轻寡妇带着3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可想有多艰难。而37岁的父亲则因出身问题一直单着。于是两个苦命人互相怜惜着开始搭伙过日子。

因母亲担心父亲有了自己的小孩就会偏心，结婚时父亲便答应母亲说不生了，他本也不愿让自己的出身再去影响下一代。

可是结婚3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父亲讷讷的跟母亲商量：“要不，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母亲当时脸一沉。父亲赶紧解释：”我师父说，月子里的病只能月子里治。“

那会儿，母亲的腿越发的不好，开面馆又老得站着。父亲为此专门去跟镇上最厉害的老中医学了推拿好帮母亲每天揉腿。因父亲小楷写的漂亮工整，能帮老中医整理抄写药方，老中医才肯教的。

母亲低了头说：“你让我想想。”

这一想，就想了差不多一周。原来，母亲那会儿其实已经怀上了，她没早跟父亲说，不是想浪漫要给惊喜，只为老话儿说前三个月最是凶险，越少人知道越好。

生前三个孩子时，母亲对什么说法都不太在乎，反正都有婆婆说了算。

这一次，母亲心里真的有点儿怕，她怕自己命硬。老天还肯给她这么好的日子，让她遇见这么好的人。她心里不踏实，得抓住点什么。

很快一周过去了，3个月的期限也到了。去医院做检查，各项指标都好的不得了。这样到了又一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们有了第一个女儿，就叫“初雪”。

月子里，母亲生平第一次，好好的养在热热的炕上，除了喂奶，什么都不用做。

每天父亲都会用棉被裹了烧的滚烫的砖来给母亲焐腿，这就是老中医教的法子。出了月子，母亲面色红润，腿也真的好了许多。

再后来，父亲母亲又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每次父亲都把月子伺候的特别好，每次都会用棉被裹了烧的滚烫的砖来给母亲焐腿。母亲的老寒腿便彻底的好了，余生再也没有复发过，直到八十岁的时候，还可以每天走上个三四公里呢。

跟父亲在一起的七年，真是母亲日子过的最好的七年。虽然清苦，可两个人互疼互爱的滋味真好啊。

父亲最是说话算话，他做到了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有时，母亲都嫌他太惯孩子了，就好像他知道时间有限，等不及的要把所有的爱一股脑的挥洒出来。

母亲35岁的那一年夏末，父亲高烧，却坚决不肯去医院。他说跟着老中医学了那么多年，感冒而已，他能治好自己的病。

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是为了省钱，可想想感冒的确不是什么大病，便信了父亲，按着父亲给的方子抓了药。谁知过了两天，烧并不退，人送到医院就已经来不及了。医生说，出血热这个病又凶又急，很多人误以为是感冒，稍一耽搁就没救了。

失去了父亲的母亲，并没有机会做祥林嫂。

除了是父亲的妻子，她还是6个孩子的母亲。这一年，6个孩子中，最大的女儿17，最小的儿子才2岁半。

曾经母亲跟父亲说自己命硬，父亲说:"不怕。人的命，老天定老天的，我们只管做我们该做的。“母亲一直记得这话，她没有时间自怨自艾。

父亲还说，无论多苦都要让孩子们读书，至少高中毕业。于是，接下来的十年，母亲拼命工作，孩子们也懂事，认真读书，课余或放假了，小的帮忙家务，大的会去打零工。

有人看着母亲太苦了，劝她再走一户人家。母亲坚定的拒绝，有过父亲，这一辈子知足了，她不怕苦。

（六）人心是秤，活着，各有各的缘分

父亲走了十年之后，45 岁的母亲嫁给了65岁的继父。

那一年继父行将退休，只要他们结婚，母亲待业2年的大儿子就能接班，工作在一个大国企里，这辈子就有了保证，就能娶上媳妇成个家了。这大儿子是公公家唯一的男丁，是婆婆曾拼了命也要护着的心肝啊。

继父自已有一儿一女，先后出国，都发展的很好，完全不用继父操心。继父对我们几个都很上心，曾身居高位的他有着不错的社会关系，尽可能的照顾到我们每个人的需求，我们读大学的学费都是继父出的。

为此，母亲对继父很是感激，对他照顾的也特别周到。

继父在80岁的时候有过一次中风，差不多有半年，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母亲不肯雇保姆，坚持独自小心周到的伺候，让继父总能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的，活的体面而有尊严。经过漫长的康复训练，80多岁的继父 居然又可以拄着拐杖陪母亲一起外出散步了。

继父的子女每次提起都特别的敬佩母亲，也特别庆幸自己父亲晚年身边能有这么好的一个老伴儿。

又过了两三年的一个暑假，有一天傍晚，夕阳正好，母亲照例带着继父在小区散步，路过荷花池时，继父照例坐在池边椅子上边看荷花边等母亲去小区门口买菜回来。几个小孩子踩着脚踏车互相追逐着，经过继父时会甜甜的叫爷爷。

继父对了夕阳正开心的笑着，忽然拐角处跑出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兴冲冲的奔着一个骑车的小女孩就追了上去。继父怕吓到孩子，赶紧起身用手中的拐杖拦了一下。那狗大约理解为继父要跟它一起玩耍，立即欢乐的掉过头来，朝着继父身上亲热的一扑，本就腿脚不利落的年迈的继父当即被扑倒在了地上。

后来，狗的主人对卧床不起的继父一直解释，说别看这狗个子大，其实才三个月，想着不会伤人，所以出来遛时就没拴狗绳。再后来，怕赔偿责任过大，又说要打杀了这狗来给继父抵命。

躺在病床上的继父对母亲说：“是人没管好，怎么能罚狗呢。好歹也是一条命啊。“

继父又说：”没伤着孩子是万幸，我都这把子年纪了，迟一天早一天的事儿，人长了教训就行了。”

最后，母亲按继父的主张，只让事主缴付了医保外的费用，并没有要求别的赔偿，却把那狗要了过来。

一来，继父怕他们找狗撒气；二来，他对母亲说：“这狗撞我这一下，也得了我一魂半魄的。我大你20岁，走在前头是一定的。今后有它替我陪着你，做个伴吧。”

继父就在那一年的秋天走了。那狗便一直陪在母亲身边，最是乖巧，深通人性。

继父走了，他的儿女跟母亲商量继父与发妻合葬的事儿，母亲立即同意，并明确继父留下的所有财产都归他的一双儿女所有，母亲一分钱都不要，包括母亲跟继父现住的房子。儿女们也都同意，只要母亲在，就可以一直住着，那就还是一个家。

母亲把缘分这件事拆分的很干净。她说自己入土为安时，自然是跟父亲在一起的。因为有了父亲，她这个命硬的女人拥有了最好的人生。

今年母亲八十岁了，身子硬朗，坚持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一直陪在身边的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也已经垂垂老矣。母亲说，将来这狗也要埋在她的身边的，那狗的身上还有着继父的一魂半魄呢。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缘份。有些人碰上了，偶然同行做个伴儿，说不准何时又各自离开；有些人虽然离开了，却总是你一生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