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武汉读大学的时候养了一条苏牧,叫彩虹。
我是从一个没有电梯的陈年老房中把它抱出来的。它妈妈生了九只宝宝,有几只困在铁笼里,剩下的在水泥地上蹦跶。它们长得太像了,我无从挑起。这时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凑近我,抬起幼小的脚掌,放在我鞋上,还舔了舔肮脏的鞋尖。我相信缘分,我说,就它了。
我把它抱起,狗妈妈随我走到门口。主人说,它的小孩被抱走几个了,它知道今天又要失去一个。我看着狗妈妈满是不舍的眼神,微微鞠躬,道了句得罪,转身离开。
那天正好下着毛毛细雨,水滴打在它深棕色的绒毛上,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我便给它起名为彩虹。
不希望你飘成一片雨步入迷途,但愿你像一道彩虹指引我方向。
当时我正沉溺于单思苦恋中,不能自拔。我想养狗,想找个陪伴,好给感情找一处寄托。哪怕给狗也好。
结果小家伙看着陌生的世界,颤抖中撒了泡尿在我胸口。我美好的愿景在雨尿中凌乱。
2.
彩虹遇见了它异父异母的哥哥,酪酪。酪酪是我室友秋明养的喜乐蒂,一岁大。它两互相用鼻子嗅了嗅彼此的下体,友好地完成了初次见面。
结果第二天,酪酪就骑在彩虹还未发育完全的狗体上,不住抽动,试图行猥琐之事。秋明大怒,对它一顿毒打,手中的衣架受力变形,成了一个回力镖。他一边打一边骂:臭东西,连你没长大的妹妹都敢上。你还是不是狗。
我抱着彩虹在旁笑成一团。酪酪不敢反抗,只是汪汪地叫,仿佛说它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个爱好。
但这个爱好着实让酪酪遭罪。它真是爪子痒,还是想上它妹妹。实际上彩虹还小,根本不可能完成交配——每当被猥亵,它总是站在原地不动,一脸童真,目光呆滞。秋明可受不了乱伦,每当看到酪酪寻欢,他便端出狗粮,外加小半勺海南特级黄辣椒酱。
酪酪见到狗粮,眼睛眯成一条缝,扑上去大口吃下。随后立即吐出血红的舌头,眼角闪着泪光,在客厅摇晃着脑袋,横冲乱撞,嚎叫不止。
在我的印象里,酪酪至少如此狂奔了十几次。那辣椒我尝一口便要头皮发麻,我很同情酪酪,想慰问它感受。可惜它不会说话。
3.
按理说,两人两狗的生活,彩虹应该把秋明也当做主人。可是它没有。
因为秋明坏点子太多了。他总说:我很爱狗的。我喜欢和它们玩。说完把彩虹抱起,朝天花板往上抛出一米高,再接住自由落体的彩虹。彩虹吓坏了,刚回到地面一时半会还站不稳,无力直行。它可是四条腿!
后来秋明不用这招调戏这位良家妇狗了。因为有一次彩虹在半空中吓得小便失禁,洒了他一脸。
从此彩虹碰上秋明,都是趴在地上,眼神可怜巴巴,脖子上一圈白毛就像断臂的士兵直接将白旗裹在身上以示投降。对于它童年的创伤,我只能无奈摇头——苦命的孩子,爹交友不慎,给你找了这样的大伯。
秋明经常找酪酪玩耍。他把酪酪两只前爪扯直,举在胸前,那姿势犹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然后以前爪为轴,转动起来——他管这个叫超高速狗肉大风车。
他也会把酪酪带去路边的烧烤摊。为了防止它乱吃,秋明事先会在狗嘴上卷上几圈透明胶。
除了这些鬼点子,他还是很爱狗的。他经常抱着酪酪睡觉,给它洗澡。我总怀疑我舍友有精神分裂的征兆。
4.
彩虹是个吃货。它一点都没有年轻貌美的母狗该有的矜持。细长的小嘴塞满了狗粮,也不见有咀嚼的动作,就往里一吞。
它发育得很快,狗粮的份量从每顿小半碗到满满一大碗。这没什么,关键是我明明喂足了分量,带它出门遛弯,正准备春风满面引人惊羡时,它撒腿跑向一个端着热干面边走边吃的大叔,讨东西吃。
我终于明白那是没心没肺只有胃的最高境界。
我和秋明偶尔在厨房做饭(我们在外租房),彩虹便在客厅使劲嗅着肉香,酪酪则追着它献殷勤。我总会买些排骨,好让它们吃上骨头。彩虹饱餐一顿后总会懒洋洋地躺在我脚下,前爪弯曲,哈欠连连,一副“狗生如此,妾复何求”的销魂模样。
5.
三个月后,此前种下的情秧开了花,我和心上人在一起了。我开始早出晚归,没有时间陪彩虹了。可是一旦我走到楼下,彩虹在十二楼的阳台便会不停狂吼。
我开门时,它早已等在门口,扑上来亲热一番,蹭得我一裤子白毛。我这才发现它已经和我膝盖差不多高了。
秋明说,每当它在阳台叫喊,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比门铃还管用。它,有点寂寞啊。
我回忆起彩虹的叫声,稚嫩的童音中确实夹杂了几分凄苦,像童养的妃嫔打入冷宫后的碎碎念。
我挺愧疚,却又无法好好陪它。特别是苏牧这种大型犬,需要经常外出运动。于是我骑着摩托车,在楼下被废弃的篮球场上让它追着我狂奔。这样它既能奔跑,我也节省了时间。我们跑不过太阳。阳光把我们的背影拉得很长,也把我屁股下的坐垫晒得很烫。
同样烫手的还有每次疾跑后,咧开笑嘴冲向我的彩虹。那感情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我终于抓到你了!
6.
奶奶去世时,彩虹有一岁多了,我们一起参加葬礼。我已欠下它一年的陪伴,只能尽量找时间和它相处,弥补。哪怕是这样特殊的场合。
我在灵台前跪了一整夜,往生咒的诵经声不绝于耳。我顾不上给彩虹喂食,它也出奇地乖巧,待在我身旁一声不吭,偶尔打打瞌睡。
我起初沉默跪下,面无表情。逐渐地我回忆起奶奶从小给我做早饭的身影:佝偻的腰背,满是青筋的双手,还有菜刀和玉镯一前一后磕上砧板发出的咚咚声。
直到彩虹突然站起身子舔我的脸颊,我才发现眼泪已不知不觉流淌下来。
彩虹真像它妈妈,很通人性。它见我摇摇头,又乖乖趴下。在满是黑白的房间里,它身上的亮棕色长毛显得很是耀眼。
7.
我养彩虹的时间没有超过两年。还没来得及弥补逝去的时间,我便不能再养它了。
因为我手头越来越紧了。父亲做生意,是看情况给我打钱的。哪个月赚得多,我的生活费也随之见长。可是我已经把前些月的积蓄花光了(本来就没什么存款)。我心知肚明什么情况,也难以开口再添父亲皱纹。
得知这消息时,秋明说房租他全包了,我继续住。于是我打算和彩虹平摊缩水的生活费,一千元左右。以前的三分之一。
说是平摊,其实大多都花给它了。它太能吃了,又大又胖,跑没多久就要喘气。关键是它还很懒,喜欢躺在地上,用舌头把食物卷进嘴里。我和秋明笑说,再肥一点,我请你吃狗肉补贴房租。
但它还是吃不饱,开始偷抢酪酪的狗粮。狗大多护食,两兄妹为此互相咬得很凶狠。它们打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也拿起一粒褐色的狗粮放进嘴里。干巴巴的,没有味道。比水的味道还要淡。我有点想吐出来,但还是硬吞了下去。我好像能明白彩虹为什么对狗粮不嚼上几口了。
我曾劝过两兄妹打架。彩虹是个女强狗,可以把酪酪摁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呜声。我见状一把将它抱进怀里,它并不挣扎。我跑进房间关上门,瞄到一包辣味猪肉干,给它递上两片。它竟也能嚼得牙齿格格作响。辣妹子听过不少,祖籍湖南的辣狗子我倒是头一回见识。
彩虹的身材越来越匀称了,毛色却一天比一天黯淡。我说,把它送走吧,我照顾不了了。
秋明叹了一声,从冰箱里拎出一瓶轩尼诗VSOP,说你们都不容易,好好道个别吧。
我握着冰凉的瓶身,倒出半碗给彩虹。我不知道狗能不能喝酒,不敢给太多。它咕噜咕噜没几口就舔完了,不一会走路跌跌撞撞的,很快睡着了。我在它身边浅酌,看到它居然在流口水。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收养的人家。在武汉郊区,一对年过六十的老夫妇觉得新盖好的砖房太大了,自己住得不安,需要一条狗看门。
彩虹居然要看门。它可没这个本事。但我想,老夫妇应该能给它很多肉吃。
8.
我是在一个黄昏送走它的。老夫妇的两个儿子开车来领狗。
我牵着彩虹走了一段,它一路嗅着路上的野花嫩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我再三嘱咐养狗的各项细节,便把彩虹塞进后座,老夫妇的其中一个儿子抱着它。彩虹看见我在车窗外,很乖,没有任何躁动。
车缓缓开动。彩虹突然有所警觉,歪着头疑惑地看我。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强迫自己堆出一个笑容。
随着车子行驶,彩虹终于知道这是在告别。我挥挥手,示意再见。
我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一刻。它的眼神在一刹那变得极其忧郁,深黑色的瞳孔一下子失去光芒,灵气散尽,眼睛上方的细毛挤成一块。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狗也可以皱起眉头。
酪酪也很不开心。它开始对着彩虹常用的碗发呆。
它大概不能理解妹妹去哪了,前几天为了食物大战了几番呢,怎么好好的就不见了。
9.
我和秋明毕业后都工作了,事业小有起色。
在毕业五周年的同学聚餐,秋明举着高脚杯和我抱了好几回。他脸色酡红,肯定喝高了。还好我第二天醒来仍记得他说了什么:一起去见见彩虹吧。我们的大学时光,相处得最亲近的,最值得认识的,不是人是狗吧?
我才想起来和彩虹分离有七年了。
我们到达老夫妇那时,彩虹正好在院子里晃悠。它看到我,发疯似的一个箭步跃过门口的小土墩,用它沾满尘土的脚掌给我的白衬衫拍上好几个印子。我苦笑,母狗老了也不能不爱干净啊。
它见到秋明,还是趴在地上,两爪前伸,头埋得很低。小时候的童年创伤果然不能忽视。
它见到酪酪,两兄妹在地上追赶打滚,很是欢快。它已经比酪酪要高得多了,酪酪色心未改,还是想骑上它的妹妹,发现自己老了,上不去了。
我向老夫妇借了一台自行车,让彩虹像从前那般追着我跑。它明显跑得过单车,但还是屁颠屁颠跟在背后。酪酪紧随着彩虹。秋明把皮鞋脱了,挂着笑脸赤脚在追酪酪,大喊臭东西见色忘义。
我不敢回头太久,就望了一眼。
这是我脑海里关于我们两人两狗无一缺席的最后画面。我们曾经同一屋檐下,还好久别能重聚,还好重聚时仍朝着同一方向。
在返程的车上,酪酪嗷嗷地叫着,像是嚷嚷我们把彩虹一起带走。秋明说,养狗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么一句话——人和人的差别,比人和狗的差别还要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发此言。这些年来他头发越剪越短,说话越来越少,底线越来越低。但这话确实也让我浮想起几个重要的人。偶尔买醉、永远买单的父亲,葬礼中念着往生咒的母亲,当年肩并肩牵着彩虹遛弯的女朋友。
我握着方向盘,天灰蒙蒙的,眼看要下雨了。远方的道路看不见尽头。我抱走彩虹的那天也大概是这个天气。
谢谢你,没有飘成迷路的雨滴,成了一道迷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