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间过得真快,我本来打算在小满那天发这篇稿子的,结果迷迷糊糊地就晃过去了。小满,物至于此,小得盈满,在北方,这意味着小麦已经开始灌浆、饱满,虽然还没有成熟,但是这年的丰收已可期待,所以叫小满。而在南方,“满”用来形容雨水的盈缺,此时的水田应该盈满,否则“小满不满,干断田坎”,甚至芒种时也无法栽插水稻,岂不糟糕?
所以节气真是充满了东方式的智慧与美学,小满两个字,既小又满,用极谦逊的口气道出了农业社会里对于丰收无法掩饰的渴盼与志在必得的信心,确是个充满希冀的节气。
可是,希冀归希冀,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亲近土地。在不事耕作的人眼里,小满一过,意味着天气不可逆转地炎热起来,除了以上那些关于耕种与收获的传说,初夏时节之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冰啤酒与小龙虾,是冰激凌与热播剧,是酷帅的太阳镜和回头率百分百的热裤短裙。
总之,初夏意味着做尽闲人乐事,不舍昼夜。
02
在古代,可供欢娱的声色犬马不似如今,古人于是就比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去感知岁月与节气,他们当然也不会放过初夏。
“庭下石榴花乱吐,满地绿阴亭午。午睡觉来时自语,悠扬魂梦,黯然情绪,蝴蝶过墙去”,几百年前,文徵明午睡醒来颇有些怅然若失;
“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一千年前,苏轼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信口说了一大堆初夏美景,生恐大家看不出他在夏日里可以尽情无所事事的那份安闲。
长日漫漫,午睡缱绻,初夏无聊闲适的心绪,真是古今一般同。如果再有什么美物可以远观亵玩一下,对古人来说,那就更完美了。这个季节,芍药萎了,蔷薇败了,桃李结了实,月季低了头,唯有石榴花在一片浓阴中灼灼。
03
石榴花是桃金娘目,花萼呈钟形,肉质,橙红色,表面光滑具有蜡质。在花萼的顶端,石榴花均匀裂开六瓣,软软皱皱、重重叠叠的胭脂色花瓣像火焰一样喷薄而出,红得锃亮,红得耀眼,那种厚厚的蜡质果皮都包裹不住的旺盛生命力,无论烈日风吹,都显不出一丝一毫的败落。“五月榴花照眼明”,只要看一眼便觉得耳目清明,百花中能有这样精气神儿者,非红石榴花莫属,倘若以花喻人,石榴花永远是少年人。
在我们的文化系统里,石榴花简直无处不在。她能染做杨贵妃的火红长裙,天子一声怒喝,百官皆需“拜倒在石榴裙下”。她红艳似火,一身正气,驱鬼的钟馗时时刻刻都擎着一支石榴花。她是送子花,上自皇宫贵胄,下自平头百姓,无人不祈求她能带来多子多福的好运。她甚至与科举也密不可分,人们通过石榴果裂开时的籽粒多寡,来占卜上榜人数,“榴实登科”是古代读书人最大的美梦。
所以石榴花真是一朵俗世的花,从来没有哪种花像她一样积极的与我们世俗的生活掺和在一起。她配得上诗人超然的心绪,更担得起饮食男女直白淳朴的希冀,她年复一年的枝繁叶茂,开花时的轰轰烈烈,端丽的大红色,以及沉甸甸饱满到裂开口的果实,无不寄托了古往今来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普天下所有人的痴心妄想——一生顺遂,富贵绵延。
04
不过,难得有人能从石榴花中看尽人世沧桑。唐睿宗的公主少年时曾经用石榴做胭脂,把石榴籽丢在阶下。数年过去,石榴丛生、成树,花实芬芳,见此情景,公主忍不住感慨:“人生能几,我昔初笄,今成树阴,映琐闼人,岂不老乎!” 李商隐有句诗,“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更残烛尽,寂寥不眠,石榴花都红了,你却又在哪里?石榴花在他们眼里,是青春易逝、红颜易老的象征,更代表了对黄金般少年岁月的难忘与不舍。
忽然间想起过年时一位好友算我的命数。我们在一家茶社,她手拿一本台湾的命理数,按照我的生辰八字,在小笔记本上写写算算了许久,终于抬起头说,今年于你是收获之年,曾经是否足够努力耕耘,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后面她还说了很多,我已经全然忘却了,只是听到耕耘二字,无端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高考。
学校教学楼东边的矮墙下,种了成排的石榴树,一路延伸,似乎望不到尽头。离高考越近,石榴花也就越绮丽。每次经过,油绿的细碎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令人目眩。夏天的风轻轻吹过,一朵朵略带橙意的红色石榴花闪烁其中,身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石榴花下,那是现代版的玉树临风。
我曾经在那开满石榴花的矮墙下无数次的走过,每一次夏日温热的风吹过枝头橙红色的花时,我都会失神许久——我们的青春年少并不仅仅只有题海和双周练,毕竟还有这样的灿烂美好啊。
那可是真正金子般的岁月,是长梦未央、日日尽做无穷幻想、也确信必将有灿烂未来的少年时光。
只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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