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记不得他的真名是什么了,就记得他姓钱,脑子里天天想的也是钱。可他却逢人就说自己是信佛的人,自个儿师父还给他赐了法号叫“钱正”。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都只记得他的法号,忘记了他的大名。
钱正的家里在新疆包了几百亩的农场,别的不种,专门种大枣,据说是前后种了有十多年,骄傲的宣称自家的枣绝对是根正苗红的新疆和田大枣。
闲聊的时候,就有人问他:“那你是新疆人咯?”
“我不是,我们家也不是,我们是河南人去新疆讨生活的。”钱正也毫不遮掩。
“那你们家后来就在和田安家了?”别人接着问。
“木有,我滴朋友,我们家在哈密。”钱正学着不标准的新疆普通话。
别人就奇怪了:“那你家枣咋个说根正苗红?”
这一问好像撞上了他枪口,得意起来:“我家的枣苗是和田的呀,谁规定和田枣必须在和田产?它就是一个品种名,不是产地名。你吃的阿克苏苹果也未必都是阿克苏产的。”
听的人也都笑笑不说话了。
新疆的枣每年9月份的时候就开始成熟了,这个时候枣还没变红,还得挂在树上晒。晒到10月份的时候,枣儿全红了,就可以采摘、清洗、包装、运输、销售了,一直卖到过年。要是还没卖完的话,就把枣儿冷冻起来,年后接着卖,一般卖完3月份就不卖了,再卖就不新鲜,卖不上价。
每年10月份一到,钱正就启程,从新疆到全国各地去卖自家的枣儿,也是卖到次年3月。剩下的时间就到处走走瞧瞧,说是看看这个世界,多认识认识几个朋友,其实也是惦记着拓宽一下卖枣儿的销路。
我就是在路上跟他认识的!
毕业那年,我跟一个同学毕业旅行,计划把祖国的西南边转一圈。走到重庆的时候,网上攻略说解放碑有一家卖酸辣粉的,不怕辣死的可以去试试。当即就决定跟同学一起去探探乾坤。
看地图导航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也过来问怎么去那家酸辣粉,还顺手散了两根烟给我们,相谈甚欢,就结伴而行了。
酸辣粉店里没有堂食的座位,三个大老爷们儿一人端着一碗酸辣粉,蹲在马路牙子边就吃起来了。
“痛快,真痛快,一边吃一边还能打望,哈哈哈。”钱正突然高兴起来。
“什么是打望?”我们疑惑的问。
“打望,是重庆这边的方言,意思就是说蹲在路边看美女,重庆的美女多嘛,你看这解放碑广场上更是美女如云。说白了就是看妞儿。”
传说不是盖的,酸辣粉辣得我们鼻涕一擤一擤,眼泪哗哗往外流,张大了嘴喘气。就在我跟同学被辣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转身,钱正不知道从哪儿搞出了三碗冰沙和几根大肉串,冲到我们面前,
“快,吃点冰沙解解辣,这酸辣粉光剩辣了,不饱肚子,辣完吃几根肉串垫吧垫吧。”
多么热情体贴的一个小伙啊!
但是吃完酸辣粉看完妞,就要上山当和尚了。不知道他在哪儿认识了一个云游的和尚,告诉他重庆有一个唐代的古庙遗址,住持发了愿要在这遗址上重建起来。虽庙破僧少,若此时能添一砖加一瓦,便是无上功德。于是他毫不犹豫的联系了住持,要在10月份前,做一次短期修行,为庙里添砖加瓦积累福报。因为是短期修行,是不用剃度受戒的。
2
和钱正分开后,我和同学就去云贵玩了一圈,临走前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我因为还有点事要去重庆处理一下,就让同学先回去了。
事情办完后,还有点时间,就顺道去看一下正在山上出家的钱正。
重庆不愧为中国的三大火炉之一,8月份的骄阳似火一样烤着这片土地,行走在路上的人无不汗流浃背,女人们的丝丝刘海湿湿的贴在额头上,后背密密麻麻的湿点让吊带颜色若隐若现。
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到了给他打电话。一下车,就有一人迎面向我走来,
“施主,贫僧等候多时了,哈哈哈哈。”
定眼一瞧,嚯,这不是钱正么,头发剃短了,穿着黄色的僧服僧鞋,还打着白色的绑腿,有模有样的,不细看真看不出来。
“几日不见,您这都已经满身佛味了嘿,”我揶揄道。
“阿弥陀佛,施主休要说笑,快随贫僧上山,哈哈哈哈!”
3
上山的路不算难走,都已经铺了水泥路,可以通车,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植被,夹杂着蝉鸣,显得更加幽静。庙的地势还是很不错的,半山腰上有一大块突起的平地,仰可以望到山顶,俯可以看到坐落的城市群。
可要说这庙,根本不能用“一座”来形容,没有围墙和大门,正中间是一块儿四四方方的残垣断壁,钱正说这就是寺庙唐代时的遗址。三四所屋子散布周围,佛祖菩萨也都是供在一个敞开的活动钢板房里,另有一顶大帐篷就是钱正的宿舍。
“师父以前是做生意的,后来他父亲患病要看就要驾鹤归西了,他就对菩萨发愿说如果能让他父亲好起来,他就遁入空门建一座庙。结果嘿,他父亲真的好了,简直是奇迹,为了信守承诺,他就出家来还愿了。”
“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让你看看什么叫水深火热!”
走进钱正的“宿舍”,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定了定才适应帐篷里昏暗的光线,钢架的上下铺床,裹着严严的一层蚊帐。
“我就住这帐篷里!”钱正指了指上铺,蚊帐里还有一顶小帐篷。
“卧槽,你不热吗?我站这么一会儿都出汗了。你还要裹得那么严?”我抖了抖沾在后背上的衣服。
“与其被蚊子咬的睡不着觉,我宁愿热一点,这后面有一片竹林,那蚊子哟,感觉就跟没吸过人血似的,追着你咬,赶都赶不走,你看看我被咬成啥样了。”说着就解开绑腿,撩起裤角,密密麻麻的红包,腿都鼓肿了。
“啧啧啧,你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也不安个空调。”我不停的啧啧嘴。
“这是山上,你以为电是这么好接过来的?有水龙头就已经很不错了,要啥自行车。”
“那你们师父住的地方也是这样吗?”
“他住的地方好歹不是个帐篷,其他的也都差不多,还是我自个儿掏钱,把网拉了过来,不然现在连WiFi都没有。没有空调我可以忍受,没有网我可真待不下去。”
说话间进来一人,穿着一身迷彩短袖短裤, “钱师兄,刚才申居士说煤气快完了,烧不了开水,让我们去扛一罐煤气回来。”
钱正一听就有点不耐烦:“去他妈的,要喝茶让她自己带。有水给她就不错了,还挑这挑那把我们当佣人使,煤气是留给师父招待客人喝茶用的,全被这老娘们儿嚯嚯了。别搭理她,这大太阳的,扛着煤气罐上山下山,你不热啊?”
原来是一位信佛的大姐,经常上山来礼佛念经,念得口渴了就泡庙里的茶喝,山上没有电,只能用煤气罐烧热水,煤气没了就由这位迷彩小伙和钱正两人下山装煤气回来。一来一回扛着煤气罐非常沉,时间久了钱正就不乐意了。
“嘿嘿,说的也是,师父也不拦着她,天天蹭我们的茶叶,她待会儿看我们没动会不会去打扰师父?”迷彩小伙说。
“不会,师父今天下午跟别人谈建寺庙的事,她知道。要是她过去了,不端茶倒水的帮忙招待,就显得她对重建寺庙的事不上心,日后就会担心师父以后不好好给她祈福。这种人,做点事生怕好了别人,亏了自己。你放心,她肯定不会去,宁肯憋着的。” 钱正一脸嫌隙。
“不管她了,走,抽根烟去。哦,忘了跟你介绍,这是我朋友,特地上山来看我。”然后又指着迷彩小伙对我说:
“他是我们这儿的义工,跟我一样也是在这儿短期修行的。” 说完我们就往山上的一片竹林走去。
“这会儿应该没人了,来,施主赠你一根烟,佛渡有缘人,哈哈哈哈。”钱正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我和迷彩小伙一人一根。
“嗯?出家人可以抽烟吗?”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也是修行的人。
钱正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缓缓的吐出烟雾,然后笑着说: “你听说过和尚的戒律里,有不抽烟这一条么?”
“ ‘八戒’里本身就没有这一条,和尚是可以抽烟的。不过出家人嘴里叼着烟,形象有点不雅,师父也不让我们抽,他跟这山上的人又熟,哪天被人看到我抽烟,给师父打小报告我就完了。”
“嘿嘿,其实师父说,抽烟本不在戒律里面,但抽烟容易使人上瘾,出家修行的人不应该对物质有贪恋,所以出家修行的人也是不可以抽烟的。”迷彩小伙紧接着补充。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钱正扭脸对我说:“这小子今年考研,想开学前来重庆这边寺庙里修行体验一下。本来是去主院的,结果待了两天,人就把他派这分院来了。上山前带了一包烟,想着一天抽一根,抽完就可以下山了。结果,来了第一天就给抽没了,哈哈哈。天天蹭我的烟抽!他还好意思说对物质没有贪恋?哈哈哈哈”
“嘿嘿嘿,确实没想到这里环境这么艰苦,太愁了,不抽烟根本待不下去。我和钱师兄每天晚上跟师父做完了晚课,就来这儿抽烟爽一爽,这儿晚上还算稍微凉快点,就是特么的蚊子多。啪!”说着迷彩小伙就拍死了一只爬在胳膊上的蚊子。
4
唯一算的上体面的房子,就是他们的“禅房”,三面都是通透的落地玻璃,从里面挡上了竹帘,靠着玻璃的是一排长条凳,凳上均匀的摆放着蒲团。大厅前方摆着一套桌椅,桌子上放着茶具,茶壶连着桌子旁的煤气罐。平日里他们就在这里做功课,也用来招待上山的居士和客人。
钱正泡了一壶茶,给我倒着,手里拿着蒲扇不停的摇,笑呵呵的说,热天喝热茶,心静自然凉哈。
“刚才那个申居士,就是在这里念经是吧?”我啜了一口茶。
“对,就是这儿,看我们不给换煤气,又怕自己把煤气用完了师父怪罪,估计趁早就溜回去了。什么狗屁居士,这种人还信佛。”钱正有些忿忿道。
我问他: “你们师父心地这么好,那这些个居士包括这山上的人,岂不是没事儿就可以过来蹭吃蹭喝的什么的?”
钱正说:“那倒不一定,我们这里常年有两位修行人,一个是我们师父,一个是大师兄。大师兄是东北人,每天要颂大量的经文,所以没事儿基本不露面。他们两个是可以接受在家居士或者香客的供养。这些香客居士平时来庙里都会带点,米面粮油瓜果蔬菜,还有日常用品什么的,名为供养我们的师父或者师兄。师父师兄就会给他们念念经啊,祈祈福啊,给他们带来好运或者功德什么的。所以有的香客居士上山来,偶尔讨点茶水喝,师父也不会介意。大部分人都还是挺自觉的,除非渴的不行,不然也不会轻易要茶喝,喝也最多喝点水。就这个姓申的,特不自觉,好像带点东西这庙就有她股份似的,水不喝,非要喝茶,还一直喝。”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模式的“供养”。
“对,就是供养。我虽然还达不到供养的地步。但我可以指点供养的贡品啊。天天送米面粮油的有啥意思,庙里又不缺。还不如买点我的枣儿,居士买了我的枣儿就可以供养给师父,师父就可以拿枣儿去供菩萨。菩萨天天吃那些个苹果也吃腻了,换换口味吃点大枣儿不挺好的么?菩萨也高兴,居士也高兴,我~也就高兴了。嘿嘿!”
“好家伙,你这生意经都做到寺庙来了。可那些居士愿意买么?你们师父同意你推销枣儿吗?”我瞪大了眼睛问。
“有什么不同意的?我一分钱不要,来水深火热的破地方给他们免费义务劳动。庙里每天三顿斋饭可都是我做的,连这WIFI也是我自个儿掏钱拉过来的。我做这么大的贡献了,师父还能拦着我挣点外快?再说我又不是强买强卖,嘿嘿,只不过,你买了我就多为你说说好话,让师父多为你念经祈福,保佑你家人安康。你不买嘛,那我就让师父少念点呗,反正他事也挺多,让他老人家多休息休息。横竖就是我一句话的事。”钱正摇着手里的扇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仿佛自己如孔明般运筹帷幄。
“那有人买了么?”我好奇的问到。
“当然有啦,这些香客居士听话的很,我就跟他们说,今年大枣儿丰收,枣农卖不上价要赔好多钱,师父和菩萨心疼这些辛苦的枣农,希望大家做做好事,买些大枣儿帮他们度过今年的苦难,也是行善积德了。一个个的都跑过来跟我预订,你看我这微信加了多少人了都,今年的第一批出货有着落了。看来这条网线还是拉得值呀!”钱正伸了个得意洋洋的懒腰。
我一时语塞,不知是在思考着这一套“商业模式”,还是在为这些无知的香客居士感到可怜,想不清楚,就只顾着低头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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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大巴不多,得趁早动身了,钱正说送我下山。离开寺庙不远,就看到一位年长的僧人在一辆suv旁和人交谈着什么。等我们走过去时,suv已经驶离,僧人正踱步往回走。
“师父,建寺庙的事有着落了吗?”钱正迎上前去。
“成不了,他们光想着怎么赚钱了,” 师父摇摇头,接着就沉默不语了。
“哦哦。那师父,我把朋友送下山一趟,马上就回来。”
“嗯,去吧。”师父应了以后,就往寺庙走,走两步突然停下来,回过头叫住了钱正,
“钱正,又抽烟了?”
钱正摆出笑脸:“嘿嘿,没抽没抽,我朋友抽的,我没抽呢。是吧?”对着我挤眉弄眼。
顿时我有些紧张,担心我的到来是不是打扰到了他们的戒律清规,正欲配合钱正,帮他打个掩护,只见他师父无奈的摇摇头,又很平静的说:
“能不抽还是不要抽了吧。”
“好勒好勒,师父,阿弥陀佛!”钱正如释重负,双手合十,向师父作揖。
师父转身向山上走去,迈着沉稳的脚步,随身摆动起宽松的黄色僧服,在太阳的照射下留给我们一个清瘦而坚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