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从东方升起。
铁新起床后来不及吃早饭,早出门一个小时,便沿人行道向省作协机关走去。
眼前这座城市,似乎古老而又年轻,它的八条主要大街,分别用全国八大城市命名,如北京大街、上海大街、西安大街、广州大街等,显得十分大气和豪迈。而一些小街巷却保留着它从农村脱胎到城市的名字,如:西壕地、北窑村、糜杆桥、沙沟门、草场坡、梁家坟、马家牌楼等。
这座城市似乎一切都在建设,似乎又一切又都在破坏,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塔吊,到处都在大开挖,到处都是砖头瓦块……
然而,这座城市现在到处都是“国际范儿”,什么国际酒店、国际商城、国际商城、国际床上用品部……到处都是看不到任何厂子的“广场”,什么新世纪广场、夜巴黎广场、爱情海广场……到处都是“中心”,什么娱乐中心、按摩中心、美发中心……到处都是粗俗的店名,什么笨婆娘面馆、泼妇布庄、懒汉鞋铺、光头饭店……
在西壕村附近,农民工们正在向地下埋设污水管道。他们正吃力地在挖坑道,而路边一个留着披肩长发、肩挎吉他的马脸小伙子撇开了凉腔:“喂,伙计!你们给街道两边安上特制的拉链多省事,想安管子或电缆,就把拉链拉开,安好以后再把拉链拉好,免得电力部门挖了市政部门再挖,市政部门刚把坑道填好,邮政和天然气部门又开始挖……”他身边一个胖得走路都有些困难的光头小伙子,接口道:“这哪行呀?安上拉链就不用农民工挖了,那样,相关部门的头头该到哪里去捞回扣呀?发包这类工程,回扣可是大大的有!”
一位农民工气不过,顶了一句:“走你的路吧,这里可不是你乱弹琴、胡扯淡的地方!”路人发出了一片笑声。那挎吉他的小伙子脸红了,嘴上却不服:“这么好的建议都不采纳,真是活智叟遇到了死愚公!”说着,已走远了。
铁新饶有兴趣地听着这帮人相互斗嘴,想把这记录下来,但又怕耽误了开会时间,只好转身走路。但还没走到百步路,人行道上又围了一堆人,挡去了去路。铁新一看,原是一个双下肢残疾的少年正趴在地上用彩色粉笔书写岳飞的《满江红》,眼下只剩下最后一句还没写完。天哪!那地上的粉笔字潇洒自如,苍劲有力,功底了得!这手字若出自带“长”字的男女之首,那一定是当今最最著名的“书法家”,一幅字自我标价百万、实际卖个三万五万也未可知。可惜这手字“生不逢人”!
离开那残疾少年“书法家”,不远处有个卖报刊的地摊,铁新走上前,在摊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一本他熟悉的杂志《男之友》,那封面上有三条标题赫然入目:《新婚夜我在男人身上探险》、《帮您学会调情的男子》、《做爱时不妨来一次‘作秀’》。铁新又翻开内页,发现编辑部发起了一次征文活动,一看那主题竟是:《一次难忘的性爱经历》!《启事》要求:“请将你最尴尬、最内疚、最感动、最忠诚、最受伤、最失败、最惊险、最幸运、最有趣、最完美的心灵感受和身体体验,用真实细腻的文笔表现出来。除奖笔记本电脑外,还另有‘惊喜……’”这些方块字如此这般地组合在一起,像燃起了一堆欲火,铁新似觉烫手,叹了口气,将其掷回到地摊上,买了一份当日出版的“地摊报”,翻到第四版《社会新闻》版,一块“臭豆腐干”新闻映入他的眼睑,那题目竟叫《喝茶喝出了避孕套》,报道的是省城郊区石榴花饭庄的事,遭罪的是广东的荣小姐,新闻“五个W”齐全,不信不由人。铁新立即换了份《黄河报》,不想那第一版上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广告,有几条很醒目:一条是治疗尖锐湿疣;另一条是修补处女膜;再一条是丰胸广告,配有一张露出巨乳的女人照——有趣的是,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一只手半遮面,露出半似淫邪、半似羞涩的笑容。铁新把这份报纸也放下了,又随手拿起一份“主流媒体”日报,那一、二版上全是会议消息,多是什么副省长或常委会出席会议,坐在主席台上讲一通官话的事儿。没看头,他便翻到后面文化副刊版上,看有没有纪念主席《讲话》的文章。可惜没有,倒有一个版的连载文章,是当代中国正在走红的女作家的新作:《你有快感你就喊》。看来,纸上的黄河和大地上的黄河一样,正在遭到污染!
街巷在这里拐了个弯。眼前一片低矮的民房,有瓦盖的,也有用油毡搭的。有的民房的瓦沟里长着蒿草,因为今春几个月没下雨,眼下它们都低下了头。
低矮民居的西面是省城颇为有名的民办院校“五大洲培训学院”的新校区,面北的七层教学大楼已盖好,旁边两幢学生公寓正在建设。教学大楼下围了很多人,铁新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七层楼顶有个民工因讨不到工资而大喊要跳楼,楼下一批民警已张开了塑料网,那楼顶上的民工向西走,楼下的民警就拉着网向西游动,那人向东走,民警们又向东移动,楼上楼下在做着“人命游戏”。有两位警察已上到七楼平台,但无法靠近欲跳楼人,因为他正在声嘶力竭地喊:“你们再靠近一步,我就往下跳!”只见楼顶的民警慌乱地摆了摆手,向后退了几步。楼下一位领导模样的警察正拿着电动喇叭对楼上喊:“好兄弟,你别干傻事,有问题政府帮你解决好吗?好兄弟……”地上却有人在起哄:“吓唬人的!要真想死,早都跳下来了。”“杜秋,跳吧,底下有蹦蹦床,挺好玩的!”民警把这几个起哄的“街皮”赶走了。
铁新没时间再看下去,便急匆匆地赶路。
他正走时,小巷里又传来一阵唢呐声,一看是一支送葬队伍。时下这城里送葬,和乡下送葬有两大区别:一是没有“八仙”抬棺材,因为人一断气就送进殡仪馆冷冻起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后就火化,压根儿就不装棺材;二是祭品的“现代化”程度很高,送葬者手中提的是五彩纸扎的彩色电视机、笔记本电脑、奔驰汽车、男女保镖、宠物狗、麻将牌……那整捆的冥币里,竟没有本币,全是美元、英镑、日元、里拉,面值都大得可怕,一般的都是亿元——看来阎王老子经营不善,阴曹地府里通货膨胀严重。
铁新走进一条还算宽敞的巷子,迎面过来一个姑娘,顺手就向他手里塞了一份野广告,铁新接过一看,是一家私人医院宣传治疗男女不孕的“宫廷秘方”,他便顺手将其丢进了垃圾箱。
侧面是一家皮尔卡丹专卖店,店门口有四个女孩分两排面对面地站着,在鼓劲拍着手招揽顾客。但过路的市民似乎头也不愿回。
服装店的隔壁是一家新开的饭店,叫“光头村饭店”,里面的服务员不分男女都剃成了“秃瓢”,无疑是为吸引顾客。路人投去好奇目光的确实不少。
“光头村饭店”的隔壁是一家洗脚房,门上挂着五彩木珠帘子,门内沙发上坐着几个穿着暴露的“小姐“,其中一个妖艳的见铁新从门前走过,便闪出门来,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勾,骚里呱叽地说:“这位帅哥,你身上的钥匙能让小妹用一下吗?”铁新听后一愣,旋即明白那借“钥匙”是什么意思,便向那女子瞪了一眼,心无旁骛地向前走去。那女子骂了一句:“土老帽一个!”店里的女子发出了一片笑声。
好不容易走到了省作协机关的大门口,正在门口张望的省作协女秘书长刁小婵大喊:“铁新呀,全车人就等你一个。快上车!”铁新讪讪笑着,三步并作两步走,跳上了大轿车,还没坐稳,车子就开动了。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