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三月,云轻沙暖,繁花锦绣。
黎瑶靠在茶楼外的廊台上,紫砂壶里煨一盏庐山云雾,看到远处驾马而归的王天风后薄展笑意。就着壶嘴饮了一口温凉茶水,而后扯着王天风的马缰迫使那马低头,踮脚探身,边解面具边吻上王天风的唇。王天风汲取着黎瑶口中的茶香,而那般茶的清苦渐渐弥散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王天风怔愣,推开黎瑶,却发现那面具之下,是明台带着血的阴冷面庞——
王天风猛然惊醒,雾气薄凉,额角汗冷。
朦朦胧胧,案前的烛盏已然烧尽,手边的茶早已变凉,而几个时辰前王天风刚作好的画,被睡梦中落下摔于纸上的狼毫晕染开一片墨渍。穿着飞鱼服手拿绣春刀的人,脸部被一团浓墨遮盖的看不清晰。
王天风呆在案前,窗外天色泛白,天青云淡,细雨泠泠,已是明台走的第十日了。
皇帝本打算严刑逼供明台以得知云朗的下落,谁知那日却传来明台在狱中暴毙的消息。皇帝震怒,亲自移驾天牢,王天风神色淡漠,双手奉上那从干草中寻得的酒壶。壶口鼻下过,皇帝皱眉,站立良久,看着牢内地面上一滩发黑的血,唇舌间发出一声喟叹。
“朕记得明台,最爱花雕酒。朕刚登基那年的玉林宴,明上卿带着明台赴宴,那孩子还小,便在桌下偷喝他长兄的酒,喝醉后还学着明上卿的样子断案,当真是天赋异禀。”
皇帝徐徐说着,手中不断摩挲着酒壶上凸起的浮雕,神色微茫。
“后来,他未及冠就破例入了仪鸾司,跟他长兄学习,接手大小事务。扬州城的那个案子,虽说消的时间长,但断的当真是雷霆手段,铁石心肠,堪称一绝。那年,明台才十七岁。”
“朕不知那般年少的孩子如何会有饮马江湖的豪情,刀口舔血的戾气。原先他审案,对有罪之人每每都是手起刀落,血溅公堂,可不知从何时起,虽说他仍如从前般嫉恶如仇,手段狠戾,但也是点到为止,再没取过犯人性命。”
王天风颌首,眉峰忽挑了挑。
“世人皆说明台是利刃,如今,朕终于将这利刃牢牢攥在手里,可他已经是一柄断剑了。”
王天风此时才意识到,皇帝一直是忌惮明台的,他怕明台这把利刃,会有朝一日架上龙颈。就算这次明台不死,日后也定不会好过。茫茫天涯,皇帝要取明台的命,他哪里还能活。
“许是往日仇家做得手脚罢……明台这样去了也好,体面,万全。”
王天风摁了摁眉心,抻了抻酸痛的脊背,起身重束发冠,细整仪容,踏着晨凉出了门。王天风忽然很想去仪鸾司看看,原先都是明台不由分说的融入自己予求予取的生活,现在,也该去走一走先前他的人生了。
仪鸾司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当值的百户锦衣守着。王天风缓步走着,穿过外间与中庭,单独成间处应当便是明台平日办公之地,如今被一黑色布帘相隔,似乎都在昭示着明台曾犯下的种种罪行。
王天风挑帘而入,扬起的薄尘让王天风止不住的咳。一处搁置卷宗杂物的柜子,一处判案落笔的桌案,明台办公之处倒是简单的出奇。桌案上敞着一卷竹简,多日未碰已经落了灰,而桌案上一尊小小的香炉里,决明子的灰烬依旧薄带清苦。
“……王大人?”
王天风闻声回首,玄关处的男子自己是认得的。明楼原是仪鸾司指挥使,后被奉为上卿,却在仕途如日中天时辞官归隐,自成一派的天命风流,多年在终南山修行,求仙问道。王天风做太子詹事时与他打过照面,想必他这次出山,是为了明台的事情。
“圣上唤在下来打点舍弟留下的东西。”
“明先生……节哀。”
王天风点了点头,轻道了一句后在一旁坐下,任由明楼将明台的遗物一件件从柜子桌案上拿下来。一旦放空自己,王天风脑子里便全是明台,是他林间打马而过的少年意气,是他冬日踏雪寻梅的附庸风雅,是他如细雨无声,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种种印记。如今王天风想起很多那长长时日中的琐碎,譬如清晨醒来在明台怀中感受到的炽热温度,譬如入宫议事,但凡回头便能看到他在宫门外翘首以盼,又譬如明台那双持刀挽弓的手,笨拙而小心的扶着自己下巴帮自己剃胡。明台不过走了十日,王天风已然看厌了独自一人的亭台楼阁,天光水色,万般困顿间,他忽然想起明诚的话。
无论是谁,一沾上情这个字,就变得俗透了。
王天风亦是有血有肉的人,岂能免俗,而明诚倒当真是一语成谶。人往往都在失去后发觉过往的弥足珍贵,或许明台早就走进了王天风心里,是灼灼珠玉在侧,却奈不住王天风初陷嚣嚣红尘,太过懵懂。一生朝夕,而此后世间万般风月闲,都只是王天风一个人的景色了。
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王天风揉揉眼角。明楼已将柜子上的物件都搬了下来,林林总总竟也摆了半个屋子。明台留下的东西大多是他破过案件的卷宗,再有一些素绢宣纸,上面皆是明台笔法生涩的丹青。
“这小子……画技总上不了档次,白白浪费这么好的纸。”
王天风捧着画,眼尾煞红,笑得淡然。手抚摸着明台留于纸面的笔触,嗔责出口却变成了苦涩。
“也浪费了扬州那么好的景,可偏偏他最爱画的还就是扬州。”明楼轻声道。
略显刚毅的笔触描绘的却是温软扬州,王天风倾身去看。方寸纸张间一城山色如碧澄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湖心泊舟,舟际上懒散坐着一墨衣少年,衣绣白鳐,唇畔一柄蓝田玉箫,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而正逢渔舟唱晚,舟内船篷之下有一稍显年长的蓄须男子,手中正剥着一只柑橘,眉目含笑,面带薄红。
王天风细看着画愣了,百转愁肠刹那间分崩离析,头脑一阵阵发蒙,圆钝的指甲已紧紧掐进掌心。有些想法王天风不敢深斟细酌,于是只是手指僵硬的将那幅画拉的更近,可无论如何他骗不了自己,画中此情此景,未免太过熟悉。良久之后,王天风双眉蹙起,唇上的胡须随着呼吸一抖一抖。他忽然蹲下,双膝跪地伏身急切的翻着地上几幅陈旧丹青,而他肩膀的颤抖与发白的指尖,任谁都肉眼可见。
“先生可知,明台他缘何……缘何那般好作扬州之景?”
王天风彻底跪在了地上,望向明楼的双眸堪堪灼煞人眼,似如火桃夭零落葬泥,让明楼陡然一惊。
“舍弟只在十七那年下过扬州,而直至他带罪身亡,也仅去过一次。”明楼顿了顿,多年前的回忆对他们修仙之人似乎格外久远。“舍弟那时已受在下引荐就职仪鸾司,恰逢扬州地界有一起二品大员惨死的无头悬案,挂帅查案的千户长久无头绪,朝廷又频频催的急,若是再没个说法,恐怕那位千户长就要身首异处。”
“于是,仪鸾司商议许久,才命舍弟隐瞒身份去帮衬千户长。谁知他去后半月案情便渐渐水落石出,此案是舍弟所断所破的消息也不知被谁传回了浣京,本想他隐姓埋名,到最后反而大张旗鼓了。”
“明台他……”王天风手下紧紧压着几张丹青,头转了过去背对着明楼,声线愈发颤抖的难以自持。“他隐为何姓,埋为何名……?”
“一日一月为明,日月争晖为黎。”明楼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打在王天风心房,而最终则变为柄柄寒刃直直刺入,将血肉不留情面的剥离,只留下可笑而讥诮的虚幻的跳动。
“他小字以泽,名曰黎瑶。”
黎瑶。
一滴清泪到底是砸了下来,王天风瘫坐在地上,口中张张合合却如鲠在喉,到头来只有大悲大恸而生的呜咽哽泣。手边的丹青被窗外清风扬动,有灵性般铺散开来。王天风怔愣麻木的瞳仁微动,地上的丹青似牵似引,将王天风魂牵梦萦的前尘今朝轻拢慢捻。这场清醒过后尽是疼痛的梦里,有扬州的春风和煦,有浣京的腥风血雨,而梦中的春闺温存,那是黎瑶身,明台面,目畔白月光,心头朱砂血。
那句明台最喜的诗句,瑶台瑶台,日日月月,铺陈到近乎坦诚的真相甚至不需要抽丝剥茧。面具后既是王天风最初情动的心心念念,又是步步生莲般走进心里的少年。自己早该认出他的,思量过千百回的他,竟是这般好的他,真的早该认出来的。
第一张丹青,少年为年长者斟茶,凤眸带笑。
第二张丹青,两人比肩江北垂钓,青山老,倦飞鸟,薄雨落花,清酒玉箫。
第三张丹青,山陵之上燃祈愿天灯,少年在天灯上落笔常安,却在年长者掌心描摹心悦,水北天南,暮暮朝朝。
……
张张丹青上的少年郎都不着面具,仿佛是明台作画时刻意为之,挑明了告诉王天风,黎瑶与明台,分明就是一个人,只是以不同的身份,从最初的情窦初开到最终的步步沦陷,无怨无悔陪伴了王天风九载时光。
王天风初遇那个被称颂的神乎其神的少年,少年年方十七,打马林间过,白鹿踏清溪,扬州时日长,山花烂漫相映处,自在娇莺恰恰啼。
“案子的后续都处理妥当了,少爷,和您料想的一样。”
软榻上侧卧的少年神态慵懒,喝着陈年花雕鼻腔里闷闷的“嗯”了一声,手里一柄折扇被他婉出几个虚晃的剑花,薄带醉态的双眸无意的往窗外楼下一瞥。
“剩下的审理逼供就让千户长大人去做吧,至于我们,也是时候回浣……”
少年清朗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中忽而颇带玩味的定住,唇角略扬时春山如笑。随从顺着自家少爷的目光看去,发觉楼下街道上有一着青袍素衬的蓄须男子,似是在驻足赏景。他身后是一贼人,正将手伸向他的钱袋,而那男子却懵懵懂懂,浑然不觉。
“人间百态嘛,少爷经手的都是滔天大案,这等小贼还能入了少爷的眼?”
随从乐了,少年却直起身子来,支身于窗棂看着,贼人已拿着男人的钱袋跑出甚远。男人仍在四处张望,忽而抬头,恰对上了少年的眼——
男人一双桃花眼翩翩然然,眼尾薄扬,微微泛红。淡珀色的眼眸中有灼灼新桃,花满长安,有青山妩媚,长云碧海。
少年怔愣,万没想过自己手起刀落满身戾气,竟在一个眼神下折了腰。
“去回禀圣上和我大哥,案子仍有很多疑点,暂时先不回浣京。”
少年说着话,语气斩钉截铁,从一旁摸来前些时日断案戴的面具,将系带细细系在脑后,食指中指扶着面具边沿正了正,露出一双同样风流多情的眼睛。
以毒攻毒。
随从还没来得及言语,自家少爷便展了轻功,足踏窗棂荡上吊檐,头顶青瓦簌簌响动。少年轻功上乘,不时便在窄巷里阻住了那贼人的去路,劫回钱袋更是易如反掌。少年颠着手里的钱袋,故意绕了城里最远的路,一路小跑,这才使气息显得有些不稳。少年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温温吞吞的男人,便跟在他身后,良久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不要钱袋了?”
男人怔住,闻言后想说什么似的却被少年阻住了话头。少年俏皮的眨了眨右眼,伸手把钱袋塞进男人怀里,顺便从善如流的拿来男人手里的一方锦帕拭汗。少年逆光而立,笑容更加明朗,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略歪了歪头。
“我叫黎瑶。”
男人看起来古板的很,而此时一双桃花眼盈盈流转,少年再回过神来时,男人已经拱手作揖。
“黎公子,在下王天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