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祁屿

Chapter 1

我第一次见到陈暮是在2008年的夏天。

印象里那个夏天很热，蝉噪汹涌的厉害。

那年我初三，中考失利，成绩摇摇欲坠地挤进了重高里排名垫底的三中。填完志愿后，我被我妈强制塞进楼下的补课班。

我靠着灰败的墙听她和老师说客套话。太阳锋利，透过窗户强势地钻进瞳孔，我忍不住蹙眉，眯着眼打量周遭。几十平的出租房里摆着几张桌椅，水泥墙洇着深深浅浅的灰，光在地面切割出明暗不一几何块。

视线扫过转角的楼梯，我正打算移开目光，余光里有身影一晃而过。我定睛看过去。

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他眸色在光里显得浅淡，烟灰色的镜框架在鼻梁骨，镜片很薄，直觉告诉我度数应该不深。窜上台阶的光影打在他半边侧脸，勾深轮廓。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挑了下左眉，轻佻的口哨刚滑到嗓边，突然反应过来我妈还在旁边，及时刹车吞咽回去。

他径直走向我的方向，在我肩侧止步，低沉的嗓音溢出来: “妈。”

正在和我妈谈话的女人抬起眼，温柔地笑了笑，然后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陈暮。今年刚高考完，我喊他来帮我忙。他学习还行，许许要做题目遇到不懂的话，也可以找他。”

“许许？”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因为距离很近，他咬着那两个字溢出喉咙的音色，好像回荡在耳膜。我心脏漏

他身上是味道很是好闻。应该是沐浴乳里夹杂着橙叶，与氧气一起窜进呼吸。

我调整好心跳节奏，和他对视，“你好，我是祝许。祝愿的祝，言午许。”

Chapter2

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抽烟打架喝酒逃晚修这些事儿我都做过，年级通报过，检讨我念过，单看这些我的确不是个好学生。但成绩我从来都排在年级前十，老师甚至连我妈都觉得我只是在叛逆期，不是无药可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咬着牙复习到凌晨三点是因为什么。

我想逃出这个城市。很想很想。

遇见陈暮后，理由又多了他一个。我想离他近一点，我想去他的城市。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总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找他聊天。他气质冷淡，其他人不怎么敢和他说话，但他会和我聊天，会盯着我写练习，会耐心地纠正我的错误。

看他干脆地落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繁琐步骤，最后停下，按下一个休止的深色。他总会敛着眼睫，两根骨节微微曲起，敲两下我的脑袋，低沉的嗓音在热得厉害的夏天里依旧沁凉，“这题错了，再想想。”

所以我总觉得，我和他关系总归是不一样的。

“陈暮，你考上哪所大学了。”

“喊哥哥。”他不知道第几次纠正我，然后叹了口气放弃，毕竟认识这么久我从没服过软，“W大。”

南京啊。我撑着下颌转头望向窗外。

梧桐的葱茏绿意铺陈在窗外，掀起的叶浪像潮汐，我的思绪被卷进风里。练习册被穿堂风翻了页，细细碎碎的光影在桌面晃呀晃。压在练习册底下的草稿纸也沾了点光影，连同遮掩一角的“陈暮”。

陈暮总爱坐在我对面看书，书的名字记不清了，清楚的是他白皙瘦长的指骨搭在书脊，无名指第三根骨节处的小痣，和他垂着眼翻过一页纸说我走神的微冷声调。

那一瞬间，时光悠长又缱绻，我几乎以为那就是永远。

Chapter 3

那个夏天，我没有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没有去台球厅做兼职，没有理会混混流氓的挑衅，只是因为陈暮。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作祟，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阴暗面。那段时间，我甚至以为我从沼泽里爬出来了。

暑气绵长的盛夏到了尾巴，补课进度即将滑到结束，陈暮也要走了。

而临走前，他带我去看了一场日落。

那天补完课，他站在我旁边，俯身敲了两声课桌，“祝许，我请你看日落。”

少年的音色一贯又冷又倦。他说的理所当然，甚至都没有请求过我的意见。浅绿色窗帘被风鼓起，短暂隔开我与他的对视，声音里连犹豫都没有，温温软软地砸进风里。

“好。”

穿过熙熙攘攘的傍晚，路过店铺循环播放好运来的音响和人声嘈杂，落日拖长我和他的影子，轮廓都模糊不清，看起来好像是牵着手走在一起。我准备鼓起勇气拽住他的袖口，让那份亲昵感更近几分。手在距离两三厘的空中被他抓住，我下意识抬眼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回头，被余晖晕染的侧脸冲淡平日里的矜冷感。我的嘴角往上翘了翘，回握住那只骨节清明的手。

他带着我去原野，看夕阳漫过大片，草垛里穿梭的虫鸣轻柔。

少年身后落日微醺，橙红色的火烧云和烟波蓝天空相拥。漫山遍野的矢车菊盛放在日落里，晚风吻过我眼里的热烈，在唇边缠绕呼吸，我整个人都被黄昏拥住，坠进日暮。

他的声音在夕阳里洇开一片，“祝许很好很好，请祝她永远开心。”

落日明晃晃地照亮瞳孔，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盛大的日落。

我突然发觉，我十五岁，我大好青春，我完全有从头来过的资本，我怕什么，我应该拼命往前跑。我还会有无数载春夏，我会一直骄傲，一直热烈，我会在这声色犬马的世界里永远清澈下去。

我会和他过往后数不尽的四季。

Chapter 4

陈暮走了。他走的时候，还顺手放火烧了我心里的一整个春天，烧得只剩日暮途穷。

我送他去火车站。我拖沓着步子，数着黄昏的鼓点，在橘子汽水酸酸胀胀的气泡里，我低头刷新朋友圈，看到有文艺青年在圈里更新动态，我点了赞。

“我爱上他的那个夜晚甚至没有月亮。”

我想了想，我遇见陈暮的那个夜晚有没有月亮我记不清，但窗外蝉噪汹涌，阳光热烈，让我记了好多年。

他走以后，我整夜的溺进题海里，在一片橘黄里反复用幻想临摹他。我时常会撑着额角偷偷打盹，每次醒来都会错以为陈暮还坐在我的对面，冷淡着脸敲我的脑袋，错以为我们还在那个夏天。

我慢慢放下一身的尖锐、阴戾，放下一切自我厌恶的情绪。我希望能变得更好，我希望能与他并肩。

每隔一阵子我会给他写信。但从来没有寄出去过，压在想念泛滥，记忆反复咀嚼那个夏天。

在2009年的第一场雪里，我却猝不及防地收到他的来信。那个夜晚，我坐在居民楼的楼梯上，怀里抱着四处取暖的野橘，在路灯的昏黄里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他给我写的信。

信不长，整封信的语言和他很像，冷淡到不行。他不怎么习惯和人扯废话，三两笔潦草带过自己半年的生活。

念到最后一段的时候，我脖颈往上似乎都涌起热潮，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思念，心里翻起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祝许，新年快乐。我很想你，如果有时间的话，也请你想一会儿我。如果时间还有空余的话，我希望收到你的来信。如果收不到，也没关系。

请务必在新的一年与负面情绪告别，我仅望你平安喜乐。”

我甚至能够想象到他写这些话时的语气，又冷又倦，眉眼间凭空漾出几分深情，微哑的嗓音里似乎藏掖着点委屈。

我微微翘起嘴角。思考该如何抑制想念。

Chapter 5

后来我们遇见。没有意外。

在长的没有尽头的梧桐路。我看见了他。他站在梧桐厚重的树荫下，阳光越过梧桐罅隙打在他的身上，一如既往。

他身上的橙叶味道裹挟进风里，穿梭在我的嗅觉。

他走近我，低头笑了笑，呼吸好像浮在我的耳膜，“许许，好久不见。”

END

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

他们永远少年。

这段故事基调普普通通，并不热烈，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和转折，甚至可以说是寡淡无味的。但我还是希望各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