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棵枇杷树,一人来高,不开花不结果不长大,却——也不死。
自我出生这棵枇杷树就在。爹爹出生它也在。听家里的婆婆说,我们家这块地,以前是一个窦姓大户人家的后院。窦家的儿子杀了人,逃跑了。家族衰落,举家搬走了。
几经辗转流离,院子破落得不像样子,巷子又被翻修重建,院子被好多家瓜分了。
我们家大概获得了一个犄角旮旯。
后来我再缠着婆婆问窦家的故事,婆婆就说她要到河里洗衣服。我怕水,就不敢跟着去。
小时候我去河里逮鱼,日头很高,水被照得白晃晃的。突然腿被什么东西缠住,动弹不得。我低头去看,只觉得那是女人黑色的头发,那头发,乌压压的,多得无穷无尽,从远处漂浮游荡过来,如丝如缕,扭曲摆动,姿态婀娜,一圈一圈,缠绕上我的小腿。那头发那么浓那么黑,在潋滟滟的水中跟我的白皙皮肤鲜明对比,触目惊心。我大声呼叫,声音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姆妈连同河边的街坊邻居赶来,将那东西剪断,日头不见了,天也阴了下来。我下意识低头去看,却发现那只是幽绿的水草。惊魂甫定,我将看到女人头发的事情告诉姆妈,姆妈说我在河里玩,着了凉发烧了,产生了幻觉,再者最近我看鬼故事太多,也是,那段时间我正在看《聊斋志异》。
晚上我高烧不退,整张脸被烫红,惶惶不安,一直说胡话。大汗淋漓,把被子都捂湿了,姆妈守我一夜,不停地为我换毛巾降温,她忧心忡忡,担心我是否中了邪。第二天早上我才退了烧,安心睡去。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病好后,再也不敢到河边去走。我害怕再遇到那“脏东西”。当然,聊斋也理所当然被爹爹收走了。
可是枇杷树,可是窦家!婆婆已经70岁了,她说年轻时来我家帮工枇杷树就在,也只是一人来高。谁见过一棵枇杷树活过了50年?却不开花不结果不长大。
我一直是个乖孩子,从不惹是生非,在学堂内书读得也是一等一的。教书先生总夸我聪明伶俐。可我可能并不如表面上那么老实乖巧,我喜欢奇闻轶事,妖魔鬼怪,且某些特定时刻有异常的勇气,我一直牵挂着窦家的事。
我家太爷爷辈从北方搬来,并不是当地人,对窦家一无所知。那婆婆又知道多少?可她又不肯与我讲下去。或者街坊邻居中年岁大的老人知道?
我日日牵挂着这个秘密,有时搬个小马扎,坐到那棵枇杷树下,看痴了过去。
窦公子杀了人?那他一定长得凶神恶煞,是怒目金刚令人忌惮的角色。不不不,公子哥,一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才对。不过也许是爱喝酒赌钱逞凶斗狠的恶少?那他杀了谁呢?逃到哪里去?后来有没有被抓住?
后来呢?很多故事就怕被问:“那后来呢?”
我日日被这些问题折磨。在巷子里窜来逛去。渴望有人为我揭开谜底。
赖喜是我的同窗。我经常想为什么有人要姓赖,再俊朗的少年都会被这名字毁掉。赖喜跟我很要好,原因是先生挑他背书我会在下面小声提点他。他家离我家很近。大约50步。
我经常到他家去玩,赖大娘会尖着嗓子说让我做她家的小媳妇。我自是不肯的,嘴上却净打哈哈。我以后要读洋学,是要出国的。即使赖喜长得不错,赖爹爹又经营当地最大的粮铺,我也绝不肯跟他。我喜欢有学问的男人,比如我爹爹,长相倒是其次,李白那类颇符合我的脾性。而赖喜呢,书都读不好。
不要笑话我,十多岁的我世故还是懂一些的,已懂得为自己打算。我虽不是博古通今,但也起码读了一些书籍,见了一些世面,比同龄孩子成熟早些。
爹爹是一名药商,奔波在各地收售药材。在我看来,他算得上是儒商。爹爹很有学问,除了能辨别药材外,他还懂诗词、字画,音律。他的书房很大,我经常溜进去偷书看,他也不怎么管我。因而我看了很多杂书,用姆妈的话说不知道我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都是这些书惹得,哪天一把火把书烧了才好。”爹爹就笑:“囡囡爱看点啥就看点啥,现在不是过去啦,女子读点书,也没坏处啦。”
爹爹收药材时,有时会带上我,有时不。故而我也有机会走南闯北,爹爹进山时是一定不肯领我的,我去的都是一些大地方。爹爹说山里又险又苦,怕不安全或我太累。
这年冬天放了冬学,我没什么事可做。不是窝在家里看书,就去赖喜家逗猫弄狗。女红我是不做的,爹爹也默许。有时我会望着繁华街市想,我大概该生成个男儿的。这样便有广阔天地,自由挥洒。不像现在,对着一桌子胭脂水粉,连连叹气。不过好在,爹爹疼我,比疼哥哥更甚,对了,我是有个哥哥的。
是日,我又呆在赖喜家厮混。赖家老仆人端上一盘柿子给我们吃,柿子肉沾得我满脸都是,两手也滑腻腻黄澄澄,赖喜笑话我,我又笑话他,厮闹了一会儿。
后来,赖喜吵着让我把新做的诗写给他看。写就写,在作诗上我可是有底气的。书房没有生火,太冷,于是赖喜命仆人把案几和砚台笔墨搬到厢房里来。我命赖喜磨墨,他很乐意效劳。墨研好之后,狼豪毛笔吸足墨水,饱满欲滴,我运笔,手腕用力,笔锋一转,颇有些气势——毛笔在赖喜脸上画了个大大的鸭蛋。
赖喜尚未回过神来,我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终于涨红了脸皮,抓起一根毛笔,准备报仇。我俩在空中毛笔交锋,如刀剑出鞘。刀光剑影之下,好不热闹,墨汁漫天撒下,如一场夏日的大雨。久旱逢甘霖,地毯马上把墨汁吸收,花团锦簇的地毯上出现一个个黑色的圆点。
可我俩并未停下,赖喜是赖家三代单传的男丁,在家里一等一的金贵,毁张地毯,不算什么的。虽然我逃不了姆妈一顿打,可天生好强的我怎会轻易言输?华山论剑正酣畅淋漓之际,砚台翻下案几,墨汁散射出去,锦绣地毯上开出黑色的花朵。
慢!砚台底面有字,是“窦”!我浑身一激灵,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赖喜顺势在我额上画了三横,从镜子里看去,我成了一个小老虎。
我却顾不得擦,赶紧蹲下身去,仔细盯那砚台。赖喜却以为我气恼他,半屈身子,垂下头,向我赔不是。“我不是有意给你画成母老虎的,我错了,做牛做马,任你处罚。”赖喜哪里学来这江湖气,一会儿就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挥挥手,喊赖喜凑近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