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餐桌边佝偻着一具人影,客厅没有开灯,自然光把屋外的景物蒙上一层淡蓝。冰凉的微风穿过敞开的窗户,一阵又一阵地吹拂在他身上,这也许是最接近回忆的空气。人影站起来,走进厨房揭开锅盖,用筷子把里的土豆夹进盘子,然后又坐回桌边等待早餐冷却。他很清醒,对睡眠没有丝毫留恋,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被郁郁葱葱的绿色包围,四周全是响亮着欢声笑语的孩子,身旁还陪伴着她。
韩懿回过神,桌上的土豆都快凉透了。黄里透白的表皮又润又薄,仿佛有光要从里面透出来;撕下一大片,整颗土豆就迫不及待地滑入手心,温温热热的,沉沉甸甸的,比鸡蛋还像鸡蛋。掰成两半,热蒸汽窜出一段便消失,糯糯的口感软硬适中,唇齿间还有淡淡的回甘。是磨神县的土豆,山里的土豆。
公交车是韩懿的通勤工具,拉住吊环,窗外的景色仿佛同一幅动态的画面。他曾想过,希望这样的早晨可以一直进行下去,摇摆的车厢也可以永远前行,不用在意经过的站台,只享受沿途的风景。可韩懿停在某处了,宛如时间线上的一个点,现在的自己就像过去的影子,越拉越狭长,越扯越尖细,牵连却不断裂。未来就是一片荒漠,无论去到那个地方都是初始的位置那样,一片荒漠。
快要到学校的时候,居高临下的韩懿发现了一瘸一拐的陈世哲。今天早上,这位男生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昨晚的伤痛,艰难地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坐在床边。四肢仿佛被绷带束缚,只要稍微动弹,肌肉就疼得厉害犹如刑具拉扯。他迟钝地把身体套进校服,勾腰驼背的模样甚是可怜,幸好书包是空的,否则将寸步难行。
陈世哲清楚自己走路的样子很别扭,一高一低一深一浅,从家到学校的这段距离,他会逼迫自己变回正常的步伐。疼痛需要适应,让拥堵的血管和僵硬的肌肉活络起来,只要不停地走,知觉就会麻痹。
“你跑过来的呀,一头的汗。”在教室门口,吴蓶娜说。
“对啊,差点迟到。”
“变乖了啊。”她伸手去撩陈世哲额前的头发。
“哼。我还不想被开除。”
“是吗。”
“你这是要去哪儿。”
“办公室。”吴蓶娜忐忑地说,“老邓叫我。”
“是因为昨天晚上吗?”
“没说。”
“先去吧,回来了告诉我。”
“嗯。”
支撑着坐下后,陈世哲的筋骨顿时散了架,他不断调整腿脚的摆放姿势,可不管怎么弄,紧挨屁股的部位仍旧疼得要命。除非站着,否则屁股和大腿就一定会承受体重的压力,仿佛要把酸痛从皮肉里挤出来。陈世哲只有忍受,呻吟夹杂在鼾声般早读中,不会有人听见。
除了少数几个,十一班学生昏昏欲睡,懒惰仿佛与生俱来的体味透过校服发散。大家张嘴哈欠,努力睁开被泪水黏稠的眼,一个人传染给另一个人,于是整间教室都成了疫区。
可即便如此,仍有苟延残喘的人在呐喊,仿佛是在执行下达的命令。他像台全速运转的机器,将信息输入大脑,以高声复读的方式存储记忆。臧承吾维持睡眼惺忪的状态,他放下课本,烦躁不安地搓揉脸颊。
“要喝汽水么?”
臧承吾没能等到回应,扭头看去,何叶目光如炬地锁定课本,下巴有力地开合。像是被石膏固定了脖子,无法自由转动身体的何叶操控眼球紧贴眼眶,然后在同桌和课本之间快速移动。他想要表达一种或多种含义,无奈嘴巴没有空闲,可不能在朗读的同时又跟好朋友讲话。何叶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两样都很重要,他绞尽脑汁地想,眉毛都顶在了一起。他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将笔盖捋掉,在草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在朗读。
“不能说话是吗?”
不能——何叶一边看书,一边写字。
“谁说的?”
刚一出口,臧承吾便为自己的犯傻而后悔,他想让同桌停止,但何叶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老师说的。对对对,不是妈妈说的,就是老师说的。何叶依旧没有放下笔,他把草稿本推到臧承吾面前。
你也应该要读书。
“听谁的话?”
听妈妈的话。
这行字让臧承吾感觉难受,于是把那页纸从草本上撕下来揉成一团,他今天是不会去给何叶买汽水了。教室的嘈杂声汹涌澎湃,尖细的轰鸣犹如金属摩擦的余音残留在后脑勺,臧承吾摇了摇头,摆脱不了的焦躁。他撑住太阳穴,加重了鼻腔的喘息。
听妈妈的话。
哪一句?
是从噩梦醒来,凌晨三点的悲鸣?还是一次对话,无意引发的哀嚎?压抑难耐的臧承吾推开窗户,潮湿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的心也隐隐作痛。望向斜对面的教室,看不见想见的人便更加失落。
学生早已厌倦老师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吴蓶娜也并不害怕劈头盖脸的臭骂,自己的担忧愿意被韩懿逮个正着,她不想学校的人知道直播的事。敲开班主任的门,邓泽华和韩懿立刻终止激烈的讨论,他们各自拉开一小段距离,假装继续未完的工作。
“韩老师,”邓泽华走到门口,挡在吴蓶娜和韩懿之间,似乎在组织学生进去,“他想单独和你谈谈。”
吴蓶娜瞟了眼韩懿,他靠在桌边双手抱住臂膀,眼睛失神地看向地面。邓泽华走了之后,吴蓶娜依旧站在原地,办公室里就剩他们两个。
“过来坐吧。”这话说得很勉强,韩懿奇怪的笑容像是参杂了害羞和悲伤的混合,“坐这里吧。”
吴蓶娜轻松自如地走过去,眼神傲慢,坐下后满不在乎地翘起了腿。作为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如果她想让别人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她就可以表现出什么样子,完美地不像自己。
“那是你的兴趣爱好,还是……”
“要电击我吗?”
吴蓶娜清楚韩懿指的是直播,她不屑一顾的挑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是从陈世哲偷来的,并非教学,粗鄙的模仿正好得到了野蛮的效果。她玩世不恭地歪斜着脖子,一只脚挂着校服宽松的裤腿,耀武扬威地扭摆帆布鞋。
这和昨晚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韩懿驱赶疲惫,瞥见学生眼角一晃而过的得意。她为什么要用这个词?电击。韩懿迟疑了,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学生面前退缩了。
“你有被……”
“不。”吴蓶娜决绝地说,眼神无情而凌厉。
“可为什么要这样说?”
“那我来这儿干嘛呢?接受表扬吗?”
“我只是想问,你以后要当主播吗?”
“怎么了?不可以吗?”
“我觉得,如果能考上一个和传媒相关的大学应该会有所帮助,你认为呢?”
吴蓶娜答不上来,因为韩懿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讽刺。她不自觉地把翘起的腿脚落在地面上,四肢缩向娇小的身体。无数问号小勾似的挂在吴蓶娜心房,荡起秋千。
“跟我妈说去吧!”
吴蓶娜恼羞成怒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办公室外的舒薇恩被吓了一跳,朝里瞧去,韩懿正黯然神伤地冲自己微笑。
“不太顺利是吗?”她走进来说。
“从来都不顺利。”
“刚才遇到老邓了。”
“是吗?”
“他说,你们有分歧?”
“对,他不准许学生逃课直播。”
“你赞成?”
“不,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知道吗?吴蓶娜刚才问是否要把她送去电击?为什么一个学生要说这样的话?”
“电击?像是对待网瘾青少年那样?”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电击?这让我们联想到了什么?”韩懿疲倦地说,他看见一个寂静而又苍白的房间,“不把问题学生当作一个正常人,他们所有的一切都需要纠察和矫正。”
“这太可怕了。”
“是啊。”
“那你打算怎么做?”
“忘了吗?”韩懿温和地笑了,“培养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可她只想做直播。”
“这有什么冲突呢?如果她想做,就让她做到最好。”
“说起这个。”舒薇恩若有所思地说,“我读书的时候也有过明星梦呢。”
“是吗?”
“每个青少年都希望自己是偶像歌手吧。”
“却鲜少有朝着方向努力的。”
“这有什么关系呢?偶像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自己,仿佛了解他们的内心。”舒薇恩平淡地说,“否则怎么熬过千篇一律的校园生活?更何况,在四中……”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怎么会了解自己的内心呢,他们甚至不曾对话。韩懿被这无缘无故的联系搅浑了思维,其中一定有隐含的逻辑支撑这个理论。在欠缺彼此交流的情况下,一个人怎么可能被另一个人所了解?这莫不是一厢情愿的吧,他惆怅地想,可即便一厢情愿也是真实的想法啊。
暴露自己最为柔软的部分,若不心甘情愿是绝对办不到的。韩懿想到了班级日记上的文字,也想到了纯真的何叶。敞开心扉——一个多么明显的答案,一个多么危险的做法。舒薇恩仍在讲述自己青涩的学生时代,韩懿饱含愁思地凝视着,在她莞尔一笑的同时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