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散文诗七章）
冯琳
1
是响鞭挥舞大地后的千回百转。
是击鼓而歌留在旷野的震天回响。
是马蹄声处划过无际的戈壁许下的动人承诺。
是鹰击长空为草原画出的优美弧线。
……这些，都是你象形的表达，是对你意境的提炼。
你赤裸欢腾在天地，由着商朝的王室百官，把你驯服于股掌、于兽骨、于龟甲。
2
是草原上奔驰的骏马的骨骼，还是深山里放荡不羁的虎骨？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牛的碎骨，还是从十米之外姗姗来迟的龟骨？
他们，温顺地由着你的性子，像黄河起源巴颜喀拉山脉一样，占领汉字的胚芽和文化的源头，把你躁动的心情安抚。
他们，波澜不惊，任你随意吐纳心事。
他们，主动领受神的谕旨，保持克制，又像啜饮琼浆一样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想法搁在你身上。
他们，帮你一起牢记一个朝代的浮沉或残暴，抑或远古文明的细节与智慧。
3
你在龟甲的根部行走，像沉寂已久的河流，总有些许妖魔吐出芯子，以天马行空的舞步，在荒郊独行。
你在兽骨的肩胛上行吟，像戍边的将士，威风凛冽后总有回眸故土的时候。
你拒绝冗长的文字，哪怕描一个太阳的圆，或月亮的弯，你精炼地占领春秋笔法的上峰。
你在占卜的领域独行，问天问地不如问你。卜官把王的纠结、臣的夙愿，官的祈祷，契刻、遁入。
抱以虔诚，许以肃穆。
只需只字片言。
从此，结绳记事已成上古主张。
春秋风骨随你的神韵伸展。
4
用笔处，许你一万次招展，把王世贵胄的心意，恰尽表达。
结字时，管它一平一仄，把江河山川浩荡，泼墨甘露。
在章法里，你播种春风、移苗谷雨、叶落立秋、风寒小雪的秩序。
帝王的国家如大山一样稳固还是像一盘散沙，问你。
长年的征战几时能归，问你。
田间的麦苗是否扬花，问你。
初春的早晨是否有雨，问你。
所有的疑惑，你都给予解读。所有杂症，都由你释然。
你，是商朝的魂。
5
贞人把你高举头顶，默诵。
一只燃烧的火鸟掠过，给你立秋之后的温度，许以刀锋背后的庄严。
你规规矩矩站在卜甲的肩胛骨上，接受贞人的精耕细作与顶礼膜拜。
推测，推测，反复推测！
循着卜骨的裂纹，一切的凶吉都在你独来独往的江湖中，风吹草动。
然后，风雨无阻，迎着兆纹的路径，把你拽进沙场。
从此，商朝的灵魂，有了精神的高度。契文的精髓，有了六书的定义。
6
管它是否镌刻过爱情，管它王朝的背影在风雨中是否飘荡。管它战乱纷飞血流遍地，管它青铜时代是否延续你生命的体征。管它草木的繁殖是否将你掩埋，管它未来的未来是否有人寻你的踪迹。
你锈迹斑斑，淹没于几千年的褶皱。
你沧桑无语，来不及细数经历过多少王朝的更迭。
你，被沉默，被遗弃，被锈蚀。
多年后，中原大地像剥洋葱一样，慢慢把你剥开。第一层是你的身世，第二层是你记事刻辞的源，第三层是动物背甲、腹甲上长满你斑斓的花事，第四层是你的王你的城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象形的文字已出土，会意的眼神已为人知晓，形声的意境已被打捞，指事的表达已被关注，专注的神韵已被临摹，假借的手法已被还原。
一切秘境正在解开，一切谜底有待解答。
7
沿着你刀锋的艺术，中国汉字有了浑厚刚劲、字正腔圆的意韵。这些，是你经历三千多年风霜，散落在殷墟深处呈现的质感，像黄河水一样雄伟，奔腾。
循着你朴实的线条，中国汉字有了古朴纯正、工整挺拔的个性。这些，像不像驻边的长城，历经时间的淘洗后，依然精神矍铄，肩负着责任与担当。
随你的足迹打捞历史风尘，一个智慧、果敢、英勇的民族魂魄如画卷被徐徐打开——
顺着你的语境，所有文字插上理想的翅膀，或悠远，或辽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