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十五,大师哥说,因为师父捡我回来的那天是十五,飘着漫天大雪,很大很大,几乎埋住了放我的篮子。
那为什么不叫小雪,雪儿,或者阿雪,那更像姑娘名字。
大师哥说,师父说叫十五就叫十五。就像他,初五进的山门,所以只能叫初五,其实他原本叫余白。我们都觉得余白好听,大师哥更觉得,他觉得自己又白又帅,可是师父说必须叫初五,余白很土,大师哥很丑。
大师哥很生气,就偷偷往师父的炼丹炉里丢了两块白色的小石头,然后,炉子飞起来炸了,烧掉了师父最爱的那把白胡子。
然后,大师哥失踪了整整七天。初九说,大师哥被师父撵到后山去拾了七天的牛粪和。。。
和什么?初九没说,我也没敢问,只知道大师哥身上酸臭了好久好久。
初九是二师哥,他是初九那天被师父带来的大周山。初九是个闷葫芦,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他每天卯时诵真经,辰时砍山柴,未时打坐,亥时修丹火,上山十年从来没变过。
大师哥老去偷他的丹,藏他的书,初九既不生气,也不搭理他,弄得大师哥好生无趣,一直说他是根木头,还是跟臭木头,比师父还臭。
其实初九一点都不臭,他虽然不笑可是也不凶呐,初一就爱黏着他。砍柴跟着,打坐跟着,诵经跟着,跟着跟着就趴他脚边打呼了。
对,初一是大年初一的时候师父领回来的,簇新的丝袄外头坠着银光闪闪的长命锁,白胖白胖的脸蛋上溅了点点血渍,迷蒙着眼睛站在师父身后。
一进门师父就把初一扔给初九,说是他家的猫儿,叫他照看好了。初一也不认生,钻进初九袍子里就不肯再出来,我拿杏果子怎么召唤都唤不出。
初九一向不喜欢活物靠近,初一被丢过去的时候他一记掌风就要挥开,师父一句“那是你亲胞弟”,掌风转向,我和初五齐齐被掀翻。我委屈得嗔了两声二师哥,换得两枚青衣果。
初五拔剑而起,剑锋指处,中堂上挂着的祖师爷双目分家,当啷落下。前脚已经迈出去的师父施施然回手,揪起初五发冠飞身射出。后山响起一阵噗索索,还有,初五的哀嚎。
大周山上三个峰,师父住主峰,我们住南峰,北峰有座墓,还有个大山洞,初五说里面藏着师父的宝贝。什么宝贝,谁也不知道。师父说,那边全是毒物,不许我们靠近。
大周山上五个人,师父,两个师哥和我,还有初一。
师父从来不做饭,初五上山的第一天,师父就丢给他一个丹炉,不是炼丹,是做饭。
初五懒,好懒,也不会做饭,于是就跟师父一起饿着,饿得眼冒金星满口泛酸,脸颊都凹进去了,一看师父,依旧白衣飘飘仙风道骨,凤目疏眉面色红润。
无奈,初五含泪掏出丹炉煮了一锅粥,丢下一把野菜,饥肠辘辘守了小半个时辰。米香四散,他颤微微拿出勺子,邪风忽起,转眼间丹炉飞至窗外,窗边,白袍衣角一闪而过。
师父---放下我的粥!初五仰天怒吼,含恨,饿晕。
两年后,初九入了山门,喝了一口寡淡带涩的米粥,吐掉,整锅倒了个干净。
在师父和初五的喝骂声里,回屋锁门,不到一炷香功夫,端出一锅米饭,两碟小菜,翠绿柠黄,袅袅烟香。
然后,初九就被师父当成祖师爷一般供了起来。初五不服,逮着机会将就找初九打架,结果,拉了几次肚子之后,也就服帖了。
我满六岁的那天,初九把丹炉交给我,他说,十五,轮到你了。我抱着丹炉一头栽进了山溪里,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初九拿手指戳开眼泪鼻涕一把把的我,无奈叹了口气,交代他做饭的时候我得看好。
我七岁的时候,终于继承了他的衣钵,煮的饭,做的小菜,师父点头初五夸,一粒杂菜丸子,他们筷子下过招数百回,最后,初九夹到了嘴里。
山中岁月不知人间几何,一晃我十二,初一也四岁了。
师父终日不见踪影,三五天露个面,总是用饭时间。初九每天砍柴诵经打座修丹火。初五带着初一满山乱窜,上树下河,摘野果,但是不允下山。
至于我,师父说,十五啊,你是个女孩子,不用炼丹打座学功夫,好好做饭,就好。唔,还有,卯转辰时的露水,记得多采点回来煮茶。
我总是不乐意的,可师命不可违,怕跟初五一样被甩到后山拾牛粪,只好每天清早爬起采晨露,摘各种野果野菜,变着法子做出各色点心,好看的哄初一,好吃的给初九,掺了辣椒粉的给初五,掺了巴豆粉的给师父。
然后,我被飞起来了,飞到了北峰顶上最高的那棵树上。师父哼哼,女娃娃,居然也学坏了。
我抱着树干边哭边求饶,师父不搭理,哼哼着飞走了,叫我乖乖反省两天。
树好高,好高,我站着的树枝一直在发抖。不不,是我在发抖,我扯着嗓子不停得哭,喊初九救我,初五救我,连初一都喊了,可是他们听不到。
我抱着树干对着天上骂,师父老混蛋,我要熬锅菜汤毒死你,毒死你。师父也听不到。
风哇哇吹着,好远的地方传来狼叫,好像还有绿幽幽的光,我愈发害怕,抱紧树连哭都不敢了。
突然身子一轻被提溜起来,眨眼功夫脚踩到了地面,朦胧着泪眼看到了初九,他居然在笑。
还放巴豆粉么?
不放了。
师父一吓就乖了?
熬,熬锅菜汤,放赤丹粉,毒死师父。
熬什么菜汤啊,熬鸡汤! 初五右手揽着初一,左手抱着个灰黄长毛大鸟蹦了出来。
初一冲我扑过来,笑嘻嘻说十五羞羞,十五哭了,十五看大鸟。
什么大鸟,这是鸡。初五扯了扯那大鸟脖子,不,鸡脖子,朝我挤眉弄眼,
十五乖,师哥给你熬鸡汤,好不好?
哪儿来的鸡?不是野鸡,像是家养的。你下山偷鸡了?初九看着初五,眼神有点厉,师门严禁下山,你不知道?
没下山,给我十个胆儿也不敢,就在这北峰捡的。十几只呢,圈在那墓边上。说来也奇怪,难道是老头养的?管他呢,上山这十几年还没开过荤,来来来,小十五,咱们熬鸡汤。
支起丹炉,初九把收拾干净的那只鸡丢了进来,倒上整罐山泉,叫初五催旺丹火。我跟初一围坐地上,巴巴地望着,闻着若有似无的香气缓缓飘出,好奇怪的香,跟杂菜汤完全不一样的香味。
二师哥,我抬头尚带泪痕的双眼,看向初九,这个鸡有毒吗?
哈哈,毒,毒着呢。初五大笑插嘴,眼睛一瞬不离丹炉。
好,我拿出勺子搅了搅汤,恶狠狠咒着,熬锅鸡汤,毒死师父,毒死师父。
初九不知从哪儿来掏出一把碎红果子扔进汤里,示意我搅匀。
这是什么?
枸杞子,加上这个,毒性更烈。
初五突然前俯后仰狂笑开来,初九你居然还有这宝贝,对对对,这样更毒,毒死那个老不休,哈哈哈。。。
炉内清汤渐渐变黄,面上浮起一层油,热气不断上涌,香味越来越浓,好香好香。
我扭头问初九,二师哥,为什么这么香呢,是越香就越毒么?
初九笑笑揉揉我的脑袋,初五不停点头,是啊是啊,越香越毒,越毒越香。
初一把脑袋凑到丹炉前边儿,二师哥,毒的不能吃吗?可是真的好香啊,我要吃,让我跟师父一起毒死吧。说罢脑袋凑得更近了,就差直接埋进炉里。
差不多了。初九夹起两块圆圆连着棒棒的大肉,凉了凉,递给我和初一,
这叫鸡腿,这个没有毒,吃吧。
初一低头就啃,撕下一块肉,黄色的油顺着唇角流了下来。我看看他,看看手中的鸡腿,又看了眼初九,真的没有毒吗?
可是好香,真的好香。也罢,就陪着臭师父一起毒死吧。
这是什么样的味道呢,跟清清脆脆的野果杂菜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一点点弹,一点点软,没有嚼几下就滑进腹中。
我惊喜得望向初九,二师哥,这个太好吃了。
初九端过一碗汤,示意我喝一口。
我瑟缩着不敢接,汤里有毒,还有那个剧毒的枸杞子呢。
不怕,二师哥那里还有青衣丹,可解百毒,喝吧。
我接过碗,吹了吹面上的浮油,小小嘬了一口,不由得又是一大口。
鲜甜吧?
嗯嗯。我连连点头,尽管我不知道何为鲜甜,只知这入口滋味已无法形容,也来不及形容。
初九尚未动筷,那厢初五和初一已经扭成一团要抢丹炉。
喝,小混蛋们,竟然偷我的鸡!
忽然一声怒喝,白衣老头似一道利剑插入,劈开夺汤的那团,望着倒地转圈的丹炉捶胸哀痛不已。
初九揽过端着汤碗呆立的我,旋身而起,速速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