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字先生
(一)
鲁镇的颜庙坐落在城镇的西北角,与大多数古城一般,由近两米高的青砖围成,古红色的石门足有一尺厚,加之年久失修,连成年人推动都需要费些气力。庙内葬着鲁镇一十八人,这些人或喜文,或好武,或知音,或晓礼,总之在某些方面大有所成,被历代各王尊为贤者,故修十八座庙宇,庙宇前赑屃负碑,用以记载诸位贤者的公德,供后人瞻仰祈福。而又因各人贡献不尽相同,又有大小贤之分,故庙有大小,殿有尊卑,碑有贵重。
出南门,便是著名的十八巷,巷头停着各式的载客轿撵,偶尔跑过几辆复古马车,文化旅游,当然要有文化的气息,好不快活。车主不停地向各地的游客询问“要车吗?”、“去博物馆吗?三块钱。”、“来鲁镇不去博物馆那才真叫一个可惜,归政府的,有免费导游,好东西都在那儿,这有啥看的。”
举凡来此旅游的,或求学业,或求事业,大都要拜谒一下先代文人,灵与不灵,全图吉利。由此,凡与文化沾了边的,瞬间儒雅了许多,若拒绝,惟恐被人说成了有失品味,又如何在乎得了博物馆走一朝呢。再看街道两旁,各色工艺品琳琅满目,什么根雕玉石,什么彩画笔墨,什么奇石字画等等,总之与文化脱不了干系。
许少华便是路边买工艺品的一位小商贩,虽然年龄不足半百,而累心的生活和长年在外的风雨欺压,使得许少华显得格外的老,两鬓已经填了几缕白发。瘦高的身挑,松懈的皮肤,一副深凹的眼镜显得格外的憨厚。
时值落日时分,他的妻子正吆着一位客人:“买把扇子吧,留个纪念,上面有十八公的画像,还可以让这位先生用你的名字作首诗题在上面,便宜。”妇人说着指了指许少华。
客人瞧了瞧,问:“多少钱。”
“隽字的五十,不隽字的三十。”
客人摇了摇头。
“二十。”
“十元,买了。”
“那不能卖,十元的这是这把。”妇人说着拿起另一把扇子递给客人。
客人拿起两把扇子对比了一番,说:“这两把有什么区别。”
妇人将扇子合实,指着侧面的骨架说:“这里刻着字,你喜欢什么我们还可以给你刻上去,现场刻,名字也行。”仿佛非把扇子卖给人家不可。其实客人本是好奇,看看摊子上卖些什物,本就不想买,便摇了摇头走了。留得妇人幽怨地叹了口气,许少华默不作声。
“少华兄,还卖那,收摊儿了,走走走,喝酒去,有事和你商量。”许少华和妇人抬头侧脸向南望去,李国峰穿着正挺的衣服舔着肚子蹒跚而来,满面油光的咧着大嘴。
“李兄,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儿了,正好我也有事儿要和你说,你先走,你先走,我再守会儿摊儿,随后到。”许少华望着渐沉的夕阳说。
“不早了,不早了,瞧着人都没了,颜庙都关门了,走吧,不行让嫂子再看会儿。”李国峰赖气地拉着长音说。
许少华望了望妇人,见妇人不言语,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跟着李国峰望南走去。
(二)
“赵馆长,是我,小徐。”徐刚敲开赵世雄的家门,身后跟着一着装不甚整洁的青年男子,手里提着名烟名酒。徐刚一面指了指东西,一面向赵世雄点着头。男子会意的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走出了屋子。徐刚半哈腰状伸出自己的右手。
赵馆长怔了一秒,心里嘀咕着:“小徐,哪个小徐?”又望见徐刚半空搁置的手,便伸出了自己的手。“哦哦哦,小徐呀,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徐刚客气地点头,便跟着赵馆长走进了屋子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你瞧你,来就来,干嘛还带东西!”赵世雄指了指地上的东西毫不客气的说,仿佛东西本该就是自己的,“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水。”便走进了厨房。
“不用麻烦,不用麻烦。”徐刚站起身半红着脸说,一面打量房间的布置,与大多数居民的家庭布置一般,素白的墙,硕大的电视,明朗的茶几。而与平素家室不同的,颇为炸眼的,便是电视机旁立着的两支釉色花瓶,与上方赫然挂着的一幅“志当存高远”的颜体墨字,给屋子平添了几分雅香。然而,与电视不足一米处,又供奉着求财祈福的金身财神,金质的香台蜡台与古色的瓷瓶字画彰显得极不和谐,仿若沉浸在高山流水的优雅琴声般,抬头一望演奏的居然是一浓妆艳抹的西洋女人。
正打量间,赵世雄提着茶壶走了过来,并挨着徐刚坐下。足有那么一刻钟,两人互不言语,徐刚像犯了错等待最后审判的犯人一样闷着头喝茶,而较之赵世雄,则泰然得许多。
良久,徐刚终于打破了暂时的沉静:“赵馆长,工程的事儿还望.......”
“哦......这个呀......”赵馆长未等徐刚把话说完,便打岔道:“小徐呀,工程的事儿都已经交给了招标局,好好准备,祝你竞标成功吧。”其实在未提到工程之前,赵世雄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小徐,而打徐刚提起了工程,赵世雄便想起了下午李国峰电话里提起的徐刚,一位建筑公司的工程经理。
近日市里为提升文化影响,加强文化遗址城镇城区建设,带动旅游产业发展,决定拨一比巨资为鲁镇提升建设,重设门面。而鲁镇毕竟是文化古城,游客大多打着文化旅游的旗帜来此,故各层领导决定以博物馆为门面,翻修博物馆,从而放弃了从修镇政府的决定。当然,政府已经足够阔气了。而赵世雄作为一馆之长,自然权大于“市”,左右得了竞标结果。仅凭这点,赵世雄的家门也绝对不能罗雀。
徐刚见自己的话还未说完,便碰了钉子,一时窘得支支吾吾:“您看看还能不能给言语言语......”
赵世雄直勾勾地盯着徐刚,脑袋摇得跟钟摆一样。徐刚微微向后倾了倾身子,目光茫然地落在了“志当存高远”上。
赵世雄盯着徐刚良久,见徐刚毫无反应,便对徐刚说:“莫非小徐也对字画有些研究?”
“哦......哦......赵馆长怎么知道,我一项喜欢这些东西,就崇拜舞文弄墨的。今天下午还向国峰兄讨了一幅字呢,国峰兄的字那是一个绝!”徐刚信口开河道。
赵世雄哈哈大笑,说:“刚见你望着那副字出神,感觉小徐一定是有品位之人,国峰兄的字确实是一绝,但物以稀为贵呀,只我这一幅,天下也再难求得第二幅啊。”
“奥?谁的字?那么贵重?那小徐我到真想弄上一幅和赵馆长一样的,也长长品味!”
“哈哈哈哈......这幅字出自林子华大师之手,可惜笔人不在了,要不见和小徐这么投缘,怎么也得给你索一幅呀,这世道,真懂这行当的不多,这可是知音难觅呀,啊,哈哈。”
“赵哥,那无论如何也请帮小弟寻一幅,也不枉咱们这么投缘啊。”徐刚说着说着便将赵馆长的称谓改成了赵哥。
“好好,徐老弟,老哥我记在心上了,过些日子一定为你讨一幅。”
“那赵哥,我还有事,先走了。”徐刚一面兴奋地说,一面慢慢站起,仿佛受了多大的宠幸。
“哦哦”赵世雄含笑地点头:“既然徐老弟有事,那就不多聊了,改天再来拜会。”
“再见,赵哥。”
“嗯,徐老弟再见。”赵世雄将徐刚送出了屋子,未等徐刚的身影消失,便关上了门。
(三)
镇南的博物馆由两座高楼组成,其中一座宇气轩昂的,如展翅的雄鹰般,便是收藏文化古物供人们观赏的是了。诸如夏商的鼎,秦汉的玉,唐宋的瓷,乃至历朝历代各路名人名家的字画,林林总总。而另一座,却稍显得朴素了许多,除了楼身高出许多外,楼门前耸着两只足有两米高的巨型花瓶,为整座楼填了些许风采。然而,游客们若不进了此楼,谁也不曾想到此楼便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酒店:正阳楼。
李国峰与许少华走进了一家小餐馆,要了几道寻常小菜东拉西扯着。夕阳的余晖穿过窗子洒在桌子上。
酒过三巡,两人的面颊泛着微微醉意。“我说少华兄,不是我说你,像你一天天在那破庙门口摆个摊儿,卖几把扇子卖几幅字,挣几个糟钱儿,你那一手好字糟蹋了。”李国峰扯着嗓子喊道:“论字,我不如你,论文才,又比不得。可为什么那么多向我求字的,这就是地界问题。你知道今儿下午一土老帽问我索一幅字我要了多钱?我说看你挺投缘的送你几个字,那还要了五千多,还给那人感激的。哎呦喂,我心想,你就一个白痴。”
李国峰是博物馆一楼的卖字先生,与大多的街头先生一样,写诗题字,裱字裱画。若说不同,便是李国峰的字按字按体收费,诸如草书行书篆体等。若游客再要求以自己的名字题上几句藏头诗,一幅字下来价格便不菲了。而博物馆内设置的导游,大都与李国峰有点关系,又多为李国峰牵红搭桥,所以李国峰每天下来都收入不菲。所以导游当然不是免费的,不过由一些“高雅”的人支付罢了。
许少华不住地点头称是。
李国峰突然又问道:“刚才少华兄不是说有事要和我商量?”
许少华怔了怔身子:“李兄不是也有事?你先讲。”
“咱们俩还谁跟谁,你先说。”李国峰摆明了要许少华先讲的样子,而心里却想着:“等我帮你解决了问题,该不会我的要求你不答应。”
许少华望着李国峰的脸,叹了口气:“唉......实不相瞒,最近孙女儿读书需要用些钱......”许少华的脸更加红了,低头想起了辛酸的往事。
说来话长,许少华原本也算鲁镇的风云人物。因写得一手好字,便在鲁镇一条小巷建了所“儒雅阁”,专门供各地好友习文交流,颇有些收入。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物质的横流使人们渐渐明白精神世界的充实需要建立在物质的满足之上,也就是说要饭的叫花子绝不会想去听维也纳,所以大多“文人雅士”便收起了墨宝跑到了严庙门口扯着嗓子卖扇子。所以文人固穷说的便是那些想听维也纳的穷叫花子。祸不单行,偏巧“儒雅阁”倒闭的同时,儿子儿媳出了车祸双双离去,只留下这个不足十岁的孙女儿待人照料。
“这个啊,少华兄,你到别急,我正好也有一事和你商量。”李国峰接茬道:“不知前些年林子华为你题的字还在不,我一远房亲戚很想讨这幅字,若少华兄肯转让,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许少华一时语塞,闷下头去喝了口酒,吞吞吐吐地说:“多少钱......”
林子华是早些年许少华于儒雅阁结实的书法大家,因二人情投意合又惺惺相惜,林子华便题了副字赠与许少华,更因去年林子华不幸病逝,林子华的字更是于市场上翻了几番,可谓字字千金。
李国峰想着前些日子赵馆长托他出面,愿花七万块向许少华求购林子华的字,脱口而出说:“三万。”
许少华一听,便满眼怒火地盯着李国峰,而转念一想又不好发作,就只好强压着怒气说:“这个,李兄,容我再回去想想,子华的字,就这么送人了,我心疼啊。”心里却咒骂道:“枉我许少华拿你当做兄弟,你却这般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谁不知道你那门子远房亲戚便是赵世雄,打这儿还跟我绕花花肠子。你只知道姓赵的托你向我购字,你却不晓得姓赵的自己出面就一口价叫道五万块,妈的还想占我便宜,狗娘养的!”
“不急不急,我知道少华兄视子华字如金。若不是亲戚相托,我也决不会提这档子事,这不是夺人所爱嘛!”
许少华默默地倒酒点头,李国峰喝的脸红得跟母猪的下颌。
(四)
许少华晃着醉醺醺的身子回到家中,便冲进了洗手间呕吐起来。妻子走进洗手间一面捶着许少华的后背一面关心地说:“聊什么了,怎么喝成这样儿。”许少华的酒量她是知道的,除了儿子去世时他曾多喝了几杯,从没见过他喝到这种程度。许少华转过头望了望妻子,又转过头去继续呕吐。透过眼镜,许氏能看到许少华瞪圆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如燃烧的红绸般煞人。
酒是个奇怪的东西,往往高兴的人越喝越发高兴,便越发能喝。而心情低落的人,则好像腹泻的人吃了巴豆一样,闻闻就醉了。妻子猜道丈夫定是在什么地方受了气,才喝得这般模样,便不再言语。
一阵呕吐过后,许少华让妻子取了林子华的字便一头栽在了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妻子端着热水走了进来。许少华将目光落在妻子身上良久,说道:“你说人怎么变得这么快!”妻子不知他想要表达什么,便茫然地摇了摇头。
“凭良心讲,我对人咋样?”
“咋啦,吃错药啦!大晚上的喝点儿破酒感慨个啥!”话将说完,妻子看着丈夫失落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道:“早点儿睡吧,好好休息。”
许少华回想起风光的往昔,想起了他的“儒雅阁”。在成立“儒雅阁”之初,许少华也是名噪一时,加之他的一手好文好字,镇政府定要推选他到博物馆出售墨宝。而因其为人清高,又因其挚友李国峰无业可寻,便把差事推让给了李国峰。所以,李国峰的差事,实则是许少华让与的。许少华越想越气,便把餐馆里的事说与了妻子。
妻子听完少华的话,不由也跟着生起气来,然而她并不好发作,她知道,她需要安慰他,她需要理解他。她同样也知道丈夫视林子华的那幅字如命一样,她不能允许他卖了自己的命。她,同样也需要他。“少华,别卖这幅字,再苦再累我都能忍,咱们一起过。”
许少华柔和地望了望妻子,说:“淑芹,这么多年,也委屈了你,你受的苦,比我的多。”说完,便将脑袋撇向了一旁。
妻子直勾勾的盯着少华,想说些什么,而一时语塞,几滴泪水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想说话,她想忍住泪水,而说话竟比忍住泪水还要困难,便昂起了头,任由泪水浸满了面颊的褶皱。终于,她哭出了声音,呜咽地叫道“你个老东西......”
许少华想要抱抱妻子,而读古书的人的自持使他到底没有抱抱她,只是用他那双干瘪的大手轻轻地拭去妻子的泪水。“别哭,日子会好的,别哭,日子会好的。”妻子再不能自已,便一头扎进了许少华的怀里。
“乖,去睡吧,会好的,都会好的。”许少华温柔地搂着妻子说。待妻子睡下,许少华拎着那幅字走出了卧室,将那幅字看了良久,终于打通了电话。
“喂......你好......你是哪位?......说话......”赵世雄对着听筒不耐烦地大声喊着,心想大半夜的打什么电话。
“赵馆长,是我,许少华......”许少华费力地挤出几个字,说话仿若便了秘一样困难。
“奥,是少华兄啊,怎么,这么晚了,有事?......”赵世雄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整。
“赵馆长......你还要林子华的那幅字么......”
“呵呵,怎么了,少华兄,怎么想起这个了?”
“送你了......”
“那哪成,那么贵重的东西......”赵世雄刚说了一半话便有些后悔,生怕许少华当真了一样,就马上加了句:“我这不是夺人所爱嘛!这样吧,多少钱。”
“不要钱,送你了......”
“不要钱?”赵世雄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听说博物馆准备翻修......”
“对啊......”
“我想要博物馆一楼卖字的位置......”许少华结巴的说。
“这......嗯......嗯......好吧......”
“好,明晚我把字送过去。”
“好。”
(五)
一星期后,赵世雄打通了徐刚的电话,“喂,小徐啊,你托我求的字求到了,晚上过来取吧!”
“麻烦赵哥!麻烦赵哥!多少钱。”
“五十万。”
“好......晚上正阳楼见~~”
初夏明朗的夜空渗着一丝蓝,明亮的月光和路灯使夜色如白昼一般。汽车背离小镇往南而行,幽幽的青草从车窗掠过,乡镇的原野一片静谧,而车里的人并不甚安宁。
“妈的!妈的!一幅破字竟问我要了五十万!五十万!”徐刚翻着手掌对着司机咆哮。“妈的......妈的......”风把徐刚的脸吹得通红。
“停车!停车!”徐刚喊道,“停车!”
“怎么了,徐总。”
“拉屎!......”
“... ....”
“小王,纸!纸!”
“徐总,没纸了。”小王翻了翻车箱子说。
“卖去!”徐刚咆哮道。“算了,就拿车里的那幅字。”
“老板,五十万啊。”
“屁话!不两幅呢么,拿便宜的那幅。”徐刚没好气儿的说。
“哦......”
风吹过夏夜的草丛,卷起了半张褶皱的墨纸,上面附着黄色的污垢。污垢的下方,隐约看到三个飘逸的墨迹:林子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