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小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是我们的避风港,
在我们长大的时候,年老的母亲变成了我们的客人。
-------题记
国庆长假,我让母亲带着小侄女来我家,一则因为小侄女要断奶,二则想让母亲好好休息一下。
母亲进门第一句话就说:“带小孩子出来就是麻烦,你看这么多东西……又没给你儿子买点东西……”说到最后一句,母亲有些怯怯的,为自己的空手而来很不好意思。我说:“妈,说什么呢,就像自己家一样,用得着买东西吗?”
我帮母亲收拾行李,发现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只带了她自己和小侄女的衣服、小侄女的生活用具,其实还有约几十斤豆子(自2000年我开始打豆浆开始,母亲就为我提供真正非转基因大豆。)、一大袋子带着翠绿叶子的桔子、四瓶新剁的红辣椒、一包蒜仁、一包生姜。这些东西,在母亲眼里是不算礼物的,因为它们都是母亲亲手种出来的,本应给女儿。她所谓的礼物,必得是到大超市花钱买的水果、点心、玩具之类。这些东西比起母亲侄女二人的衣物实在是重得多,可在母亲眼里他们的分量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这最轻的东西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从母亲背上接过小侄女,让她去洗把脸,休息一下,母亲似乎不放心,三番五次地拎着湿淋淋的毛巾出来,紧张的站在边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小侄女,好像我会虐待她的孙女似的。我明白她的心思。这个小侄女,在肚子里是不受欢迎的:我弟弟、弟媳脑子都不大灵光,怀他三个月时弟媳又被狗咬了一下,打了很多狂犬疫苗,基于遗传和药物的关系,我一直极力主张打掉这个孩子,但弟媳很固执,我的父母则很矛盾:既迫切的想要抱孙子,又相信他们在城里教书的女儿的耸人危言,忐忑不安的熬了十个月,终于小侄女出世了。还好,目前来看一切正常,健康漂亮,父亲母亲便乐开了花,比农村任何一家人带孩子照看的更仔细。母亲还依稀记得当年带我儿子时的种种卫生要求、饮食科学,小侄女长得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出生第三天,父亲便要我给小侄女取一个有文化的名字,我看着木讷的弟弟和傻呵呵的弟媳,心情复杂,想了想便说:“就叫‘语轩’吧。语,是语文的语,希望她长大能说会道;轩,是高大的意思,希望她将来能做出一番大事业。”父亲听了连连说好,母亲不识字,没怎么听明白,迷惑了一会儿又明朗起来,连叫了几声“语轩”,在她看来,自己女儿取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无须弄明白,多叫几句就顺口了。其实在她心里早就为侄女取了一个叫“丽萍”的名字,她认为这个名字好听又好记,实在是很好的,可惜……
为了向母亲证明我也喜欢小侄女,我便抱着小侄女使劲亲了几下,又念儿歌给她听,逗得她格格直笑,母亲这才放心去洗脸了。小侄女长得很可爱,皮肤嫩嫩的、滑滑的,就像刚剥了壳的小鸡蛋,我便对母亲说:“妈,她的皮肤这么嫩,干脆小名就叫‘小鸡蛋’吧。”说完便“小鸡蛋小鸡蛋”地叫着。“什么?小鸡蛋?”母亲大概是被我取的这个名字吓坏了,激动的跑出厨房。是啊,在母亲心里,小鸡蛋这种俗气的名字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我自然也不能跟她说大俗即大雅的相对论。母亲怔了一会儿,才勉强笑笑说:“语轩,语轩啊,姑姑说你的小名叫‘小鸡蛋’,喜欢吗?以后你就叫‘小鸡蛋了’,啊。”在这几天里,我和老公、儿子都叫她小鸡蛋,母亲也不反对,但她自己坚持叫“语轩”。
晚上,小侄女想吃奶闹腾得厉害,母亲怎么哄也没用,我和儿子去逗她根本就不理,直闹到十点半还不消停。母亲手里拍着小侄女,眼睛却不时瞟着我老公,生怕他会不耐烦,老公也不笨,马上加入了哄宝宝行列,母亲的脸色便轻松了许多。
时间越来越晚,老公和儿子都去睡觉了,四周变得寂静起来,侄女的哭声显得格外响亮。母亲又急又气,突然举起右手狠狠地拍了侄女几下,没等她哭呢,又抱起来用她满是皱纹的脸贴着小侄女的脸。
我从她手里抢过侄女,生气地说:“她在断奶,当然会闹,你干嘛打她?”
“我……我觉得她影响你们休息了。”母亲急得想要哭了。
“妈,”我腾出一只手,拉着母亲松树皮似的手说,“七年前你帮我带儿子时,我儿子断奶比他还闹呢,你都不打他,还很有耐心的哄着他。现在侄女不也一样吗。”
“那……那不同。”母亲躲躲闪闪的说。“有什么不同?你外孙可以闹,你孙女就不可以闹?妈,你不要跟我这么见外,这也是你的家。”我有些伤心,虽说父母很爱我,但因为我不是男孩,他们在我家老是客客气气的,弄得我很不爽。
“这怎么行?到底是女儿家,总归要注意些的。”母亲很固执,我不想再跟母亲争辩下去,便去放轻音乐,侄女听着听着,很快睡着了。
五号下午,母亲带着小侄女逛街回来,还没坐定呢,就催着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明天来接她们回家。我希望她们多呆几天,对孩子也好。
她很认真地说:“我在你家都住了五天了,后天你们要上班,我不能给你增加负担。”
“我们上班,你们在家玩就是了,不相干的。”我笑笑说,以为妈妈在跟我客气。
“不要。你这里百样东西都要出钱买,我们在你这里要花很多钱的,你看:水费、电费、煤气费、买米、买菜、水果……”
“我不在乎。你们不在,这些一样要消费的,再说我们两口子上班连这点钱都挣不来,不如不上了。”母亲真会算账,亏她想得出来。
“也不行。过日子能省就省,再说你上班这么辛苦,我带个孩子又不能帮你做点什么,你会很累。”母亲固执起来总是有很多歪理。
“妈,我不累。你们在家我喜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为什么。
“唉!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妈不像七年前帮你带儿子那会儿,可以一边带人一边做家务,现在妈妈老了,做不了了。”母亲很伤心。
“妈,正是因为你以前为我做了太多太多了,所以现在你该享享福了,女儿也想为你做点事情。”我说完,不忍心再看母亲,含着泪走开了。
晚上,母亲只象征性地扒了一口饭,便抱着小侄女无精打采的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话发呆。
“洛龙,你知道外公的电话吗?帮外婆打个电话叫外公明天来接我。”母亲不识字,不知道电话旁边贴着父亲的电话号码,他也没记住父亲的电话,只得求救于儿子。儿子当然不肯,母亲一手把他带大,他跟母亲可亲了:“我喜欢外婆,我不要外婆回家。我要你天天在我家。”
母亲又硬着头皮请我老公打个电话,老公自然也说了一番挽留的话。
晚上十点,我和老公正在看电视,隐约听到客房里传来母亲的啜泣声,我们惊愕的对视了一下。我当即关掉电视,轻轻推开房门,见母亲正欠身靠在床头,伤心地流着泪。旁边的小侄女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小脸真可爱,母亲说,侄女像我,应该是吧,必须是的。
我忽然明白,自己一厢情愿的强留母亲给她出了一个多大的难题。我又是多么的自私-----为了自己的所谓孝心却忽视母亲的意愿。也许,真正的孝心应该是尊重老人的内心需要。
母亲,真的老了。
我知道我必须立即、马上打电话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