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房子
孙福
沿着石头铺的坡道进入堡门,第一眼便可看见一座高高的已经包围在荒草之中的老戏楼。周围的老房子好多年前就没有人住了,但它们仍然倔强地支撑在那里,仿佛还不死心似的。
可是,在这满眼破败的荒芜之中,却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崭新的红砖红瓦的小房子。这是去年危房改造时国家花钱盖起来的,之所以重建,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全村用来应急的水龙头。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因用水量大而导致地势高的地方没水。那里的村民只能到这里来挑水吃,这里是全村最低的一个水点。
住在里面的人叫孙满堂,他是如今这个旧堡子唯一的住户。但是,他很快也要离开了,他已经感觉到死亡的临近。就在昨天晚上,他似梦非梦的,清楚地看见了他已亡故的父母和刚刚去世不久的堂哥。他们相跟着进来,全都一副毫无表情的脸,全都一语不发。他们慢慢地向他靠近,并且都伸出了手……
直到现在,他依然在回想那个似梦非梦的画面:他们伸出手,是向他要东西呢,还是要带他走?
他感到口渴难耐,便去够放在旁边那张破桌子上面的杯子。但是,他的胳膊却像一根煮软的面条,他费了好大的力,胳膊始终没离开小肚子。他只好泄了气,十分绝望地瞟了一眼那只杯子——杯子里早就空了。
这时,趴在床底下的那条已经变成灰色的小白狗,好像听见了孙满堂细微的动作。它“吱吱”地叫着从床底下钻出来,两个前爪趴到孙满堂的枕头上。孙满堂转动着眼珠,小白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想摸一摸小白狗的脑袋——他以前经常这样,那是他和小白狗交流的一种方式——,可是他的面条一样的胳膊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他只好冲小白狗歉疚地笑了笑,不过,他立刻就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笑出来,因为他好像觉得脸上的皮肤压根就没有动。
小白狗舔着他的鼻子,湿漉漉的口水滴在了他的上嘴唇上,更加重了他对水的渴望。他伸出舌头,试图去够小白狗的舌头。可是这时,小白狗却将舌头收回去了,它“吱吱”地叫了两声,转身一跃,又钻回床底下去了。
他只好也收回了舌头,闭上嘴。他的口渴似乎更加严重,嗓子好像在急剧地萎缩,以至于脖子也仿佛被人掐住似的。他试着用舌头在嘴里来回地搅动着,希望能搅动出一些唾液,来解一下燃眉之急。然而,他的上颚和下颚却如同沙漠一样干,这让他大失所望。不知为何,他想哭,而且非常想哭,但他哭不出来。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具干尸,连眼泪都没有了。
他这时想到了老鬼。在他彻底瘫痪之后,村里找了个外号叫老鬼的负责给他送饭。老鬼是最盼着他早点死去的人,他死了,老鬼就可以搬进来。不但白住房子,还可以白烧公家的煤。这也就是老鬼为什么一天只给他送一顿饭的原因,而且从来没有给他吃饱过。他明白,老鬼是要把他活活饿死。
他的胃越来越小,因为他吃的越来越少了。
前天,他一口东西没有吃,他觉得肚子里满满的。他的饭给了床底下那条小白狗。老鬼大概看出来他已经不行了,昨天来的时候就空着手,只看了一眼就走了。他知道,老鬼那是来打听消息的,他大概已经等不及了。
几十年前,孙满堂是把老鬼当仇敌看的。因为老鬼居然也想跟凤玲睡觉,这是凤玲亲口告诉孙满堂的。要不是凤玲拦着,他非把老鬼揍个半死不可。凤玲虽然不是他孙满堂的正式老婆,但他俩在一块睡觉的次数比跟她那个木匠老公多多了。老鬼算什么东西,也敢打凤玲的主意。好在凤玲根本看不上老鬼,用她的话说,就那个吝啬鬼,还想睡女人?哼!他连女人个屁也甭想闻!
一想到凤玲,孙满堂立刻伤心起来。自从他瘫痪以后,凤玲就再也没有进过他的屋。半个月之前,他还能拄着棍子下地走动。有一次,他去小卖店买东西,凤玲正和一伙人在小卖店门口聊天,她看他的眼神居然和别人没什么两样。而且,当他进入小卖店之后,分明听到外面的人在议论他。凤玲竟然附和着别人说:“就是,看他活得也受罪。说不好听点,还不如早点死了……”
这话要是别人说,孙满堂大抵在心里骂上几句。可凤玲竟然也这样说,他就不光是气愤,而且伤心极了。他为了这个女人,一辈子连副棺材也没攒下。她的孩子上学、娶媳妇,她家盖新房,哪一样他孙满堂没出过力?她现在居然盼着他死!孙满堂气坏了,就从那天起,他连床也下不去了。
老鬼是第一个发现孙满堂不会下床的,仅仅这一点,孙满堂就非常感激。尽管他知道老鬼不怀好意。这间房子,从盖好的那天开始,老鬼就一直惦记着。他甚至都计划好了,要把伸到外面的水龙头改在屋内,然后接一根软管伸出去。这样,冬天的时候可以把软管拉近屋里,就不用往外面的水龙头下面支炭盆了。
老鬼第一个发现孙满堂不能下床,也第一个把情况反映到村委会,于是,便成了唯一一个照顾孙满堂的人。当然,这不是白照顾,村委会肯定要出钱的。说实话,老鬼虽然不怀好意,但也算仁至义尽了。他除了给孙满堂送饭,还得把孙满堂拉在屁股底下垫着的卫生纸上的臭屎扔出去,尽管他从来不给孙满堂擦屁股。这可是儿女们才会干的事情,单从这一点上,孙满堂就很后悔,当初不该因为凤玲和老鬼计较——何况凤玲是那样的一个女人。
这时,床底下那条小白狗突然跳了出来,冲着门口“呜呜”地低吼着。紧接着就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铁桶与地面磕碰发出的金属声。然后,便是水柱与铁桶撞击和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在抱怨,明明自己院子里有自来水,却还得出来挑水吃。
这些声音让孙满堂感觉到一丝兴奋,他盯着桌子上的空杯子,努力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是在喊:“外面是谁呀?进来一下!我渴!帮我倒杯水!”
这喊声在他的心里清晰而响亮,但是,到了他的喉咙却只有“沙沙”的响声了。他一遍一遍地喊着,嘴巴不停地蠕动。然而,就连地上的那条小白狗也丝毫没有反应——它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呜呜”地低吼着。不知道是怕人进来,还是希望有人进来。
很快,水声停了,外面的人走了。小白狗打了个喷嚏,重新回到自己的床底下。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孙满堂第一次感到,寂静如此可怕。他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脑袋也跟着眩晕,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似的。他不敢合眼,只要一合眼就觉得身子会往下坠,他好像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悬浮在一个无底深渊的洞口上。
他知道,一旦合上眼,恐怕再也睁不开了。他倒没什么牵挂,只是不想就这样连口水也不喝就去见他的父母。
为了保持清醒,孙满堂努力回忆过去的事情。可是,他的脑子里却只有凤玲的影子——他现在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凤玲,可这个女人却如此顽固地占据着他的大脑,挥之不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这个女人毁了他的一生——当然这是他现在的想法——,他也终于相信了“狐狸精”一说。的确,“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她勾人魂魄,让人神魂颠倒甚至失去自我,这一点已经不可置疑。
年轻时,孙满堂虽算不上风流倜傥,但也绝对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那时,他留着时兴的分头,雪白的衬衣掖在裤子里。凤玲差一点和他成为一家人。当然,是“差一点”,凤玲最后嫁给了村里一个木匠。因为那时候手艺人很吃香,比起种地的农民要高人一等的。木匠长得高高大大,结实得像一头牛。但是性格却很柔和,柔和到在凤玲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
凤玲的出嫁对孙满堂无疑是个霹雳似的打击,他简直就要对生活失去信心了。然而他的父母却对这棵独苗抱着天大的希望,他们托了村里最可靠的媒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山里姑娘。
他去小卖店买糖的路上,碰到了凤玲。凤玲悄悄告诉他,她根本不稀罕木匠,她愿意和他依旧保持原来的关系。他头脑一热,拒绝了到手的婚姻。他的母亲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流着眼泪说:“糊涂啊!你会被那个狐狸精害一辈子……”
自从瘫痪以后,他经常会想起母亲的那句话。母亲的预言是对的,凤玲的确是个“狐狸精”,她也的确害了他一辈子。他的瘫痪使凤玲露出了狐狸尾巴,哪怕她能来看看他——只是看看——他也不会这么想。
阳光穿透玻璃窗,屋子里温暖而明亮。那只空杯子上的凹槽,将光线反射到墙上,墙上便仿佛悬挂着一把异常耀眼的宝剑。
又有几个人来挑水了。小白狗再次从床底下跳出来,对着门口“呜呜”地低吼。不知道它这是警告还是求援,反正都一样,没人在乎。孙满堂吃力地转动着眼睛,他用眼角的余光能模糊地看见玻璃窗外面的人。至于外面的人是谁,以及他们大同小异的抱怨,孙满堂已经毫无兴趣。他只是希望有人能往里看一眼,能够意识到他现在也许迫切需要喝一口水。然而,没有人往里看,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盯着那只空杯子,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的喉咙已经麻木,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假如现在真的有水灌进去,还能不能再起作用。不过,他依旧对水充满渴望,而且愈发严重,以至于这种强烈的渴望瞬间演变成了内心的烦躁。仿佛有千百条虫子突然钻进了他的心脏,它们纷纷攘攘,蠕动着,撕咬着……他恨不得立刻把心揪出来。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他只能看着那只空杯子,独自悲哀。
那几个人走后不久,小白狗又一次重演了它的毫无用处的动作。但这一次没有抱怨的说话声,只听到几声咳嗽。孙满堂正要昏昏睡去,咳嗽声让他心里一动——是凤玲,这绝不会错!她可是很久没露面了,以往都是木匠来挑水,怎么今天她亲自来了?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孙满堂尽最大的努力转动着脖子,他好像看见了凤玲正在开门。实际上他的脖子一动也没动,凤玲也没有去开门。他虽然明知道凤玲现在正盼着他早点死去,但还是希望她能进来。恍惚中,孙满堂感觉凤玲就站在床头,正笑盈盈地拿着水杯递到他的嘴边,他的嘴唇不由得动了几下。当他微微睁开了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光,细微的灰尘在白光中轻飞曼舞。
小白狗突然激动起来,它“汪汪”地叫着,上串下跳,一会趴上窗台,一会抓挠门板;它似乎急于要冲出这间房子,但终因无法做到而显得焦躁不安。
孙满堂的眼珠转到了眼角,玻璃窗外面,凤玲慌里慌张地挑起了扁担。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仿佛撞见了鬼似的。她的狼狈让孙满堂感到疑惑:难道我已经死了吗?可是,嗓子为啥还这么难受啊!
小白狗仍然不停地折腾着,叫着,叫声越来越凄惨。
很快,外面出现了纷乱的脚步声。玻璃窗上挤满了各种表情的脸。
“死了吗?”
“死了吧。”
“我进去看看。”
最后这句话是老鬼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老鬼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小白狗像是见到了亲人,“吱吱”叫着抱住了老鬼的腿。老鬼骂了一句,一脚将它踢出老远。小白狗惨叫着,躲到床底下。
老鬼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掰开孙满堂的眼睛看了看。孙满堂感觉一股冷风钻进眼底,他的眼珠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老鬼出去了,没有关门。屋里的气味破门而出,外面的人几乎同时捂住了鼻子。
“死了?”
“快了。”
“还有气?”
“跟没有一样了。”
“棺材有了?”
“现成的,用我家那个破柜子。”
“不能抬着抬着漏了吧?”
“木匠已经给修好了。”
“墓挖好了?”
“还没,先寄到村南的土窑里。”
“要不先回吧,后晌再来。”
“不用,等等吧。已经去抬棺材了。估计棺材来了,就差不多了。”
屋里飘出来的气味将人们驱赶到了远处的戏楼上,人们或蹲、或坐、或站地围在一起,开始商量如何向村委会算工钱。
小白狗怯怯地钻了出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便来到床头。它望了一眼空空的玻璃窗,身子一跃,两只前爪趴在了孙满堂的枕头上。从狗鼻子里呼出的热气扑在孙满堂皱得像被揉过的纸团一样的脸上,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此刻,他的嗓子已经不再难受,对他而言,水成了毫无用处的东西。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珠渐渐变了颜色。凤玲的影像褪色成一团迷离的白雾,他飘飘然地睡着了。
小白狗嗓子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它失望地舔了舔孙满堂冰凉的鼻子。就在它转身离开的时候,它的一只爪子碰到了桌面上那只空杯子。小白狗敏捷地往后一跳,“啪”的一声脆响,杯子变成了一堆碎玻璃。
戏楼上的人们,大概已经商量好了工钱的事。现在,他们正说着别的话题。老鬼尤为兴奋,他不时地看看那座即将属于他的新房——在这满眼荒芜之中,那座红砖红瓦的新房子显得格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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