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贴着一张纸，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线索却寥寥无几，警方不得不贴出悬赏通告，如果连被害人是谁都不知道，案子就没法儿破了。

宅了一整个周末的丁渭却没来得及听说，不过她也不怎么关心，惋惜是肯定的，然而这么大的城市，谁会为了一具无名尸体浪费感性呢？她甚至没有去看一眼，直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上了车，丁渭起身让座，顺便活动一下，赫然看见通告上的照片。

那是一小截连着脚的腿骨，脚踝处能看见半块刺青。

她记得，那是一条蛇。

那个脚腕上刺了蛇的女人，是她刚到这座城市时的邻居。

接待丁渭的是一个叫许文心的女警察，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但不知是不是制服的原因，给人感觉成熟可靠，第一印象让丁渭感到如此舒服的人不超过五个。

“我可以看看尸体吗？”

“可以申请，但我不建议这么做。”许文心微笑着拒绝了丁渭，“看照片你能确定吗？”

“刺青是在左脚脚腕对吧？我知道阿瑶有那样的刺青，不过我搬走以后，就没有跟她联络过，已经两年了，现在也找不到她了。”

“她的大名呢？”

“我不知道，我们以前是邻居，我知道她那时的住址，我们在小区散步的时候认识的，有时候会待在一起，后来我搬走了，就没怎么联络。我知道的不多，与其说是来提供线索，倒不如说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她。”

许文心点点头：“你能带我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吗？”

车子开到F区，这是丁渭最早来这座城市落脚的地方，城市日新月异，这类似城中村的地方倒没什么改变，如果说阿瑶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那大概是噶布——一只半人高的德国牧羊犬。

“男人不会比一条狗能为你做得更多。“

阿瑶说这句话时的冷漠表情，丁渭记忆犹新。她们是因为这只狗认识的，丁渭还记得自己看着对方犹豫了两秒，怼了回去：

“狗能跟你上床吗？“

阿瑶扑哧笑了：“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我不这么干——等你到了我这个时候或许就明白了，性没那么重要。“

“不是说年纪越大欲望越强烈吗？“

“那要看内心跟欲望哪个成长得更快了。“

丁渭一直没懂。

阿瑶多大呢？二十四五？

虽然从没问过，虽然她常常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但丁渭直觉阿瑶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丁渭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有一天要成为比阿瑶更酷的人，比她更有说服力。

破败的老住宅区，年轻的业主大多已经搬走，剩下的多是老人和租户，五六层的板楼没有电梯，楼梯扶手积了厚厚的灰，灯光昏暗，不知是不是许久没走过这样的楼梯的缘故，丁渭紧张了起来，手脚抑制不住微微发抖。

不知是否注意到，许文心伸出手牵着丁渭，一起走了上去，什么也没说。

房间在四楼，几年前这里的一居室月租两千多，现在可能涨到三千出头，但对于需要养大型犬的人而言，没有更合适的了。颤抖着手摁响了门铃，无人应答，两人对视着正要开口，屋里传来了狗叫声。

“噶布？“丁渭试着叫了一声。

里面的狗可能是听懂了，叫得更大声了。

“应该是阿瑶的狗，看来阿瑶还住这里，我们联系一下管理人员吧。“丁渭转头对许文心说。

许文心点点头，还未开口，隔壁的门开了，出来个老奶奶：“你们来找小余？“

“小余是这里的住户吗？您知道她叫什么吗？“

“她叫……她叫……好像叫余什么姚，我们一般就叫她小余。这姑娘出去不知道几天了，这两天狗一直叫，我们都想报警了。“

“同志您好，我是警察，这位是余小姐的朋友，现在我们联系不到余小姐，能帮我们联系一下物业吗？“许文心离开警局前换了便衣，只是核实情况，万一弄错了造成麻烦不好，警察上门这种事说不定会传出什么谣言。

余瑶失踪了。

根据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来看，丁渭猜得没错，两年前她23岁，下个月她25岁生日。

她的家人暂时联系不到，但是从她的卧室提取了dna，是不是她，很快就能知道。

丁渭仿佛感到心在颤抖。她有如此强烈的直觉，与此同时，是更加强烈的抵触。

她们萍水相逢，她对她知之甚少，她还没来得及向她证实脚腕上蛇纹身的意义。事实上，丁渭不愿意承认，自己几乎要忘记了。漂泊两年，疲惫而充实，学会了很多东西，大步向前的人生里，对那个女人的记忆早已渐渐淡薄，然而那些回忆不是泥沙，没有散在脑海里，而像是贝类生物，捞起来，瞬间鲜活。

丁渭想起来那天去她家吃饭，自己问她：“为什么要文一条蛇呢？“

“嗯……你猜？“

“想不到才问啊。“

“我也不知道。“

“啊？“

“就是某天出现了这样的愿望吧，“阿瑶说着伸手摸向自己的脚腕：”觉得这里该有条蛇。“

“那是哪天呢？“

“不记得了。“

“我想想啊，一般来说，纹身的作用是记号，作为标志啊，纪念啊之类的，比如有部香港电影里，有个得了绝症的姑娘，每年在手臂上纹个环，像年轮一样，记录自己的余生；还有岩井俊二的小说里，女主是偷渡客，担心自己死于非命无人认领，就想在身体上留下记号；还有……“

“停——“阿瑶用右手手掌和左手食指做出”打住“的手势说道：”卧槽，你说的这些都没好下场啊，文艺界对纹身的人太不友好了！“

“不是啊，《燕尾蝶》，就是岩井俊二那个，结局挺好的，她只是担心而已。“

回忆到这里，丁渭的心抽了一下，不愿意回想起阿瑶接下来说的话。

丁渭在那个地方只住了几个月，她不讨厌那样的生活，精不精致是给别人看的，生活不是，邋遢的人住豪华公寓依旧是脏乱，自己的小房间反而容易打扫，但是她忍受不了一个小时以上的通勤，于是接受了同事的合租提议。

搬出去还有一个原因，有天晚上丁渭回去在小巷被流氓纠缠，幸好被出去遛狗的阿瑶碰见，才没出什么事，多少后怕。那一刻丁渭感觉到阿瑶说的，大型犬给人的安全感胜过男朋友。

不过丁渭想，或许正因为是狗吧，如果一个男人真的为了自己和歹徒搏斗受伤，但是自己并不喜欢他呢？弃之不义，对方要是终身残疾，倒成了自己耽误了人家，不知要给别人说成什么样。至于狗，养它终老也不过十几年，照顾得好不好也不会有外人在意，生命与生命之间，终究不对等。

但是这样的话不能对阿瑶说，至少在她知道阿瑶的故事之前不能说，合情理的设想不一定是真相。

那天晚上丁渭问阿瑶：“噶布为什么叫噶布啊？“

“这是《翡翠森林》里狼的名字，我很喜欢那个动画片。“

“讲什么的？“

“狼和羊啊。怂狼和天真羊的故事。“

“啊？“

“噶布虽然弱，但是他为了咩对抗狼群，我认为这很棒，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超级英雄，对抗世界需要的从来都是勇气，而不是能力，再能力超群的人也不会有那样的狂妄，他们必须做，那是一种激情。“

丁渭惊讶于阿瑶竟会说出这种类似于“用爱发电“的话，一时无言，竟没有再讨论下去。如果当时多问问，是不是现在能知道的更多呢？

回到家，洗漱完躺在床上，思绪仍然停不下来，围绕着那个人盘旋，人真的是复杂的生物啊，扑朔迷离。

究竟为什么要纹一条蛇呢？纹花臂是为了好看，但是蛇真的跟好看没什么关系啊，绕在脚边，甚至有些可怕。

回想起关于欲望的交谈，丁渭倾向于伊甸园的古蛇的传说，提醒自己要对欲望有所警觉？欲望究竟对阿瑶做过什么呢？

用蛇影射欲望完全不罕见，日本作家团鬼六的官能小说《花与蛇》，花隐喻女性，被蛇缠绕、吞噬，不过用SM题材去揣测自己的朋友太不礼貌了。

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里将蛇解读为男性生殖器，不过弗洛伊德已经把人性简化为性了。

突然发现想了这么多竟然都跟性有关，会不会只是跟一个属蛇的人有关呢？如果是，那又是谁呢？

一定要问问她，如果还能见到的话。

丁渭想起来，她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因为每次都是口头约定——实际上并没有见过很多次——没出过什么意外，直到要搬走的时候，那天去她家找她，开门的是一个只穿着裤衩的男人，惊觉对她了解太少，越是好奇越不知如何提问，匆忙间喝了杯茶就走了。

是跟他有关吗？

还有很多事要问她。

还有很多话要告诉她。

丁渭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她笑着对自己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于非命，就拜托你认出我脚踝的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