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是对生活有所求,总会在年轻初始,意气风发,勇往直前;俟至暮年,进入人生之深水区,全方位地接触到社会方方面面的厉害与严峻,才收紧胆识,一个劲地保守下去。这个时期,非但没有什么“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反而还要迟疑徘徊,畏葸不前。这当然不是因为胆小的缘故。
视今后人生如畏途,源自对金钱渴望的诉求,始终无法得以行之有效的满足所致。在农业文明高度发达、重农抑商的封建社会,耕读世家子弟,自负清高,一个劲地鄙夷孔方兄。这种思想渗透至书本上,传染了一代又一代的不谙世事者,佯装精神阔少,把格物致知,看得比天还重要。
待到社会资本大发展、人文情怀渐趋势微的时代,才感慨世风日下。疏不知弦歌不断的从前,美妙想象当中,倒是鲁迅,开着天价薪水,以其专长的绍兴刀笔吏作派,对旧社会当局,动辄拍案而起,进而开骂,然先生福泽深厚,混迹乱世,却左右逢源,仍旧可以优容体面地过活;而王国维则穷困潦倒,临死前仍旧举债。
文人雅士趣闻多多,唯不谙世事者,总能看到历史深处,波澜壮阔的恩怨情仇,而不知身为伟人,却同一般平凡人生并无差别,也会因为钱,各自有着风光,或落魄的身后事。我初读两位先生书时,正值年少,对先生魁伟的人格,高绝的学识,望洋兴叹。待到今日,书固然还是好书,但又多了一份理解与感悟——我绝不认为昆明湖起伏的那一丝涟漪,只配记录学者文化殉难,而毫无一点世俗原因!
人生四十不惑。能体悟到这一点,必定是倚仗前期的努力与积淀,于物质与心智方面,有些累积,方有心情关注认知层面的问题;否则大病一场,尚不知那家吃不饱饿不死、门可罗雀的衣食单位,其清水衙门之底色,能为你报销几两银子?
我更是不晓得在炫富已成风尚、赢者通杀的格局之下,还能倚靠明君圣主,大袖一挥,使天下顿时风清气正,杂芜销除。是故,与其仰望宏观层面大破大立,不如自我先来个“小确幸”,否则老来老来,英雄迟暮,环顾四野,却发现一片歌舞升平,只感到自己茕茕独立,来不得半点切实的援助,岂不悲哉?
一个人历经一切变故,如何看待金钱,于操守方面,固然没有沦为守财奴的可能,但直面现实生活的狼狈与挫折,才发现多年累积下来的情怀、学识、理想、信念,以及憧憬、抱负、坚贞,骨气,统统像废纸一样,天女散花般地飘落在尘埃角落里,被忽略,被低贱,被嘲讽为不合时宜,被解读为百无一用。
你若当真视人生为精神追求之旅行,也要利用自己难得的一点实用能力,努力为自己及家人,打拼下一份保障。唯其如此,方可保全在资本社会里,一个仍旧略显苟且、却尚存自由的我。
再者,轻狂自负,只是刻画涉世未深的注脚。人越活,发觉不擅长的越多;而不擅长的越多,则无力感越盛。一个开放的世界,貌似海纳百川张开臂膀,满含盈盈笑意,如春风拂面般地,欢迎我等姗姗迟来。
实不知这任何一个领域的接触乃至深入,都有着不匪的投入,亦召唤着你要尽赴百分之百的努力:愈深入,感触愈多;愈深入,愈觉浩瀚。内中各色人等,品流杂芜,或伶俐,或机敏,或诡谲,或深邃,林林总总,光怪陆离,总让你不由自主地被别开生面,因而你从前貌似开阔的视野,因被证实为孤陋而得以拓宽;你从前或许渊博的知识,因被众人反复运用而沦为常识;你从前时常自鸣得意的压箱底伎俩,亦因许久不用而生涩凝滞,偶尔操刀小试锋芒,早没了昔日风采——“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所以这个世界你不明白了。
新环境,新格局,老炮儿们耍横充楞的时代没有了。一个人,突然间变得没有出息,也许正是常态,常态就意味着虚怀若谷,是不需要时间状语的,因而谦虚从来都不是美德,它只是一种姿态,甚至是一种生存方式。
没有出息的人生,大概还要持续下去;而没有出息之人,总不免在躬身自省中变得谨小慎微,仍会一如既往地看重金钱,对于解决实际问题的突出作用;没有出息,是因为深刻地参悟到自身之一切不如意与局限。明白这诸多瑕疵,自上帝初造人类,便业已确定。
而一个人老来老来,却仍旧聊发少年狂,无非是因为无知,觉得自己承蒙上天眷顾,可以无往而无不利。其实人越活,就越应该清晰地了解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才发现这个大千世界,固然美好很多,而风险与窘境,亦如影随形,不期而至。
心,一旦了然于此,便再无烦扰;反倒是,在保守中积累、砥砺出来的人生智慧,可以让我们完全要利用好这副有用之身,在真正富有价值的目标面前,努力精进,让自己做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