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静悄悄 (十)

十一

过完年,陈山的父亲就出外打工去了。

家里虽然活也不少,但是都是熟人的活,总是先干活到年底才能一起结算工资,很多情况下拖了好几年也要不到钱。我印象中,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开始,“大爷”和“奴仆”的角色开始了转换。以前说自己多厉害,除了自己有多少钱之外,还有很多人欠着他的钱,而且欠钱越多,显得这人更有本事。这种看法应该说比较符合常理,也比较让人能接受;然而从那个时候起,钱在谁手里谁就是“爷”,另一个人就得求爷爷告奶奶般时不时央求着,至于还不还钱,还多少钱,要看“爷”的心情。万般皆下品,唯有钱最高。钱,决定了谁是大爷,决定了心情好坏,决定了事情的成功与否,决定了感情的真假如何,决定了家庭人口多少,决定了值不值得养老,决定了绩效奖金多少,决定了为官一任的贡献多少……道德像忸怩的姑娘,远不如袒胸露乳的豪放荡妇在这个时代受欢迎和推崇,凡是被冠以道德的头衔,无非是变相地骂人虚伪,怀揣着道德的小人却反而不了解“真君子”之度。这种环境之下,也注定了老实巴交、诚恳无欺的人的悲惨下场,一个字:该——谁让这些人不懂得时代变迁顺应潮流?谁让这些人不懂得玩套路、作假?谁让这些人傻了吧唧脑子转的慢?

出外打工,虽然活没有家里那么多,但毕竟不是熟人,可以不需要顾及熟人的脸面直接要钱,至于能不能要到钱,这还要看老板的人品了。那个时候,打工不给钱,拖欠工资,天经地义,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许是老天对穷苦人的眷顾吧,陈山的父亲出外打工两年,遇到的老板都还不错,每到年底总能把工资结清。这两年的过年那天,我去他家的话,总能看到爷俩一起贴春联。

然而好景不长,出外打工两年后,一次陈山父亲在高楼上刷墙,一不小心,直接从楼上摔下来,当时人就停止了心跳。老板也是没了辙,找来一帮人商议,最后决定把陈山父亲的遗体偷偷运到他家里,现场每个目击者都给了红包,当作封口费。老板说了,谁要是透露出去,以后别想在这座城市混下去,还要找人砍他一条腿。陈山母亲当时被人找到在河边洗菜,说她家里出事了,抬着一个人到她家里。她扔下菜篮子,一路狂奔回家,当掀开白色的布,看到陈山父亲的那一刹那,她晕倒了。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她和白布盖着的陈山父亲,白布上放了几张十块的钱。她趴在陈山父亲的遗体上,手里攥着一只手都可以数清的纸币,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传到了刚放学回来走到门口的陈山耳朵里,陈山似乎明白了什么,刚才还嬉笑的脸一下子失去了颜色,从这一刻起,陈山再也没有笑过。他双腿一软,跪倒地上,然后一边向屋里挪动,一边喊着“妈,这是怎么了?妈,这到底是怎么了?”

痛定思痛,陈山的母亲看到孩子这么伤心地哭着,渐渐冷静了下来,数了数手里的钱,泪水在眼睛里打了几转,都忍着没有落下来。她用手擦了擦眼睛,站起来,正了正衣服,眼睛朝着门外望着。

“山山,你去你同学邵凡家呆两天,妈妈有事出去两天。”

“妈,你这是要干啥呀?”陈山哭着说,“爸咋办?你要去哪呀?你不要我了吗?”

“别瞎说!照妈说的做!”她口气很强硬的说。

两天之后,陈山母亲回到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几道血印子。看到守候在家门两天的陈山,一把抱着儿子痛哭起来。

“山山,妈没本事!”

原来,陈山母亲打听到还没有走的建筑老板,就急忙找上门大闹了一场,说要到县里面告他们。老板本来就怕把事情闹大,一着急就一个劲地猛捶猛打陈山母亲。等老板打累了,从兜里掏出一打钱,抽了几张,一张张扔到她面前,踢了踢蜷缩成一团的母亲说道:“嫌钱不够是吧,再给你一点,妈的,你去告,去告呀,老子还能让你个乡巴佬给吓唬住!拿上钱,给老子滚!”蜷缩的身体颤抖了一会,然后一张张把钱捡起来,泪水掉落在纸币上,纸币上慈祥的头像更加清晰了!

晚上村长来到了陈山家,语重心长地说:“山山还没有长大,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的;他今年初三,考高中的重要一年,你要是这么闹,回头升学手续相关资料,还有如果上大学时候的困难证明,我就不给你开了。”

第二天,村长笑着把建筑老板送出自家门外,两个人像拜把兄弟一般难舍难分,望着远去的老板,村长摸摸鼓鼓的口袋,心满意足地转身进屋去了。陈山母亲请周围邻居帮忙把陈山父亲装殓埋掉,整个过程,她没有落一点眼泪。陈山父亲下葬的第二天,他母亲就在镇上的饭馆干起洗碗工来。陈山以后凡是寒暑假,都会出去打工自己挣生活费,等到他上大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办理过贫困证明要过贫困补助,也没有助学贷款,也没有助学奖金。

此时,我看着陈山无邪的笑,多少有些埋怨在他母亲逗得我憋得满脸通红时候不帮我说话;但是如果能预知两年后的事情,我将多么希望他多笑一会,笑得更灿烂一些啊!

老天是慈爱的,是公平的,给每个人都是一百分,在一个地方一个时期给分给少了,会在其他地方其他时候把分给你补回来。毕业后的陈山娶了一个能干不计较的媳妇,结婚不到五年,两个人在二线城市买了房子买了车,如今,准备备胎要个孩子。陈山也好几次要把母亲接过去一起住,都被她拒绝了。饱经风霜的母亲,紧握着一双布满老茧和裂纹、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手,翕动着她早已被岁月剥蚀得无法辨识岁数的面孔上的干瘪的嘴唇说,你爸在这屋里一个人躺了三天,这里有他的魂,我想陪着他,不愿意离开他。

我有时候想,被无数导师定义的和被无数作品阐释的“爱情”,也许就在奶奶和爷爷、陈山母亲和父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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