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风雨大了些。
男人站在阶前,身形瘦长,背影孤独,檐角落下的雨被风吹乱,如雪片在眼前翻涌落下。
他站了很久,忘了为何这样做,为了看雨,还是只是为了陷入沉思,但他无法专心。他的愁绪如这雨一般纷乱。
“施主”
背后,一位穿着青布僧衣的僧人轻轻喊醒了他,他没转身,用一声悠长叹息表示回应。
“施主,饭菜备好了。”
僧人未等在那里,独自转身进了内屋,男人也不得不回身进去,眉头仍余化不开的绵长悲意。
这座庙宇老旧却不破落,偌大的地方空荡却干净整洁,除了正堂的那一尊佛像,还有一些简单的桌椅摆设。
男人想:这地方偏僻又幽静,只有眼前一位三四十岁的僧人守在这儿,日子显得悠长无趣。
我呆不长久的,我肯定要走的。
但是走去哪里呢,山河偌大,无处安身。
念及此,又忍不住想长叹一声,但对面的僧人正盯着她的眉眼,先开了口:“施主若有心事,不妨饭后与我下盘棋解解闷。”
男人出乎意料,没想到这里还有棋盘可供消遣,心思的确被吸引了去。
于是清静午后,一桌两凳,两人各执黑白棋子,慢慢下棋。
僧人到底修行久了,心静气和,慢慢落子布局,开始男人不禁怀疑他不擅下棋,等到黑子悄无声息的包围自己的白子时,逼着他举步维艰,最终败局。
男人眼中神色讶异,带着欣喜,道:“没想到师傅还是世外高手”
僧人对上他的眼,平静道:“只是施主怀有心事,未能专注而已。”
男人面愧,转而又清了棋盘,要求再来一局。这一局两人都步步为营,谨慎落棋。
男人自小学习,当年几乎每日都与风流人物厮混练艺,自然精通,但僧人似乎深谙此道,棋子频落,不分上下。
最后男人险胜,僧人清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然而,男人好奇道:“师傅常年居住此地,无人陪伴,如何练成这样的好棋艺”
僧人平静道:“我无事时两手各自黑白棋子,自己同自己对弈,打发时间。每月十五有府里的仆人送粮米用品上来,硬拉着他下了几回,偶尔也有僧侣路过此地,一同谈论佛理,一同对弈。”
男人问道:“不知师父什么过往?”
僧人深深看了一眼方道:“我自小受佛理吸引,七岁便求着父母送进寺庙,每日抄写经文,诵读佛理。不愿安身于太过吵闹的佛庙,自己找到了这里的庙安身下来,父亲父母派人照顾我,他们吵闹扰了清净,便遣了他们回去。这处荒僻没有香火,我亦不想被香客打扰,所以让府里的人每月送些东西上上来。”
男人不免震惊,许久才道:“师傅是天生出世之人,看破俗世无聊才有这般心境,能孤身一人,不为凡事忧心。 ”
僧人见他眉头愁意又升,用衣袖拂乱棋局,问道:“施主必定历经所有,如今有何感想?”
男人拄着脑袋,两眼直直望向外面的雨是纷乱,忆起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
真真是少年不识愁,日日昏睡于高楼罗帐里,枕边美人如玉,红烛摇晃,美酒琼浆,耳边丝竹悦耳,眼前尽是芙蓉牡丹。
纨绔子弟仍持才情,满腹诗文,精通声乐,又是才貌双全,自然春风得意。
那时的清风细雨都是温柔可人的,少年偶尔也会“为赋新词强说愁”一番。
而后呢?
而后红颜佳人在侧,富贵荣华加身,男人很少涉足烟雨秦楼,每日为功名奋读诗书,但还是一朝风云春尽去。
家道中落,又受了陷害,惹怒朝廷,差点丢了性命。妻女病死,自己一叶扁州流落于江南,穷酸落魄,双眸再无当年的灿烂明亮,颠沛流离使他越发清瘦,脸色越发憔悴。
那日他站在舟上,江阔云低,西风中断雁横飞。简直凄凉情景,让他一时哽咽,差点没忍住举身赴清池一死了结。
僧人听完未有反应,盯着门外风停雨歇,道:“庙后有一块荒地,明日我们去栽种些花草,过不了几个月便能看见一片姹紫嫣红了。”
男人还沉浸于往事中,听后疑惑一声,却没反对。
无端找了事情来做,两个人都有些干得起劲,除草松土,埋了花种,又覆上一层土。忙完两人衣服沾了泥土,却相视一笑,很是满足。
男人瞧了那片微红的刚翻的土地,心想只怕自己留不到花开时候了,转念又想自己留宿几日,全是僧人照顾,心底毕竟羞愧,于是又在屋房左右种菜,一日忙活下来,睡意渐浓,倒头就睡,心里莫名踏实。
几日过后,男人几次张口想告别,但不知为何总没能说出来,一来自己无处可去,只怕饿死街头。二来这几日,他向僧人倾诉心事,心莫名安定下来,往日忧愁仿佛日渐消隐,颇有些舍不得这儿。
但到底不能一直叨唠僧人。
僧人看出他的心思,道:“你若留下来,明年便可欣赏亲手种下的花,亲口品尝自己种出的菜。”
男人一时心动,心想僧人在这里孑然一身,未免孤独,便找了个理由留下来。想着时机来了,自己就另寻别处去。
想不到一年过后,他早习惯于风吹蝉鸣的山庙,与僧人种花种草,下棋说话。
当男人亲眼看见自己去年种下的花簇拥绽放,叫他几乎落下泪来。
春秋逝去,他再也没想过离开这儿。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似乎真正脱离凡尘,忘却尘世,安心与僧人一道在这里住下,但有时又突然记起以往沉醉靡糜,哀叹连连。
有时他也读抄经书,但到底没有太多兴趣,自然无法参透,僧人也未强求,一日拿出来一坛桂花酒放到桌上。
“你喝酒?”
“不,这就是去年为你酿的。”
男人欣喜若狂,喝了个痛快,酣睡过去。
夜里,外面忽然风雨大作,雨季击打屋瓦噼里啪啦。
半夜,男人被雷声惊醒,直起身子,酒醉半醒中,朝着虚空喃喃道:“外面的花要被淋坏了。”
僧人在侧,嘴角淡淡笑意,道:“无妨,明年又是一样。”
男人才算安心,把头落了枕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