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著名的宫廷文人。在进入北方之前,是梁朝“宫体诗”的重要作家(当时称作“徐瘐体” ),所作多为文酒诗会中的唱和,内容不出风花雪月和日常生活琐事的狭小范围,故思想感情上并没有什么独到深刻的地方,只是在诗歌的形式与技巧上有许多创新。侯景之乱后,他任健康令,率军抗击侯景,但不战而退,望风溃逃至江陵。后又奉命出使西魏,被强留北朝,屈仕敌国。这种经历使他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彻底变化,文风也一反早期的轻倩绮丽而变得悲凉深沉、刚健清新起来。 人们常说“庾信哀时更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他晚期赋作的最高成就就体现在《哀江南赋》中。这是一篇哀悼梁朝灭亡和哀叹个人身世的赋作,对梁朝政治的腐败、统治阶级的腐朽、人民生活的痛苦和自己内心的愧疚都有深刻的描写,故有“赋史”之称。《哀江南赋》中包含的感情是复杂而难以言说的,它决不只是一般人所认为的“爱国”。
《哀江南赋》开头的序是一篇骈文,可以算是一个引子,叙述了历史背景和作赋的缘起。 正文部分先从自己出使西魏、留滞长安之痛说起,发叹梁朝之亡,今不得已而作赋之慨。然后又叙其远族世功及八世族南迁 之盛,在叙完祖先之德及父族事迹后,又说自己文武皆备、少年得志,由此又写到梁朝全盛之日的歌舞升平,但其中已隐含了武备不修的危机。
然后,作者笔锋一转,写朝廷的麻木不仁及内外之种种“凶兆”,说侯景暴戾成性,虽梁朝纳降,而终归无效。而此时天意、人事已皆不利于梁,致使侯景入城而无法抵御,最后梁之外援、内守俱告失败,猛将柳仲礼先战后降,守城诸将士虽誓与城共存亡,但台城仍然失陷,梁武帝、简文帝相继被害。 接着,庾信又写了自己赴江陵途中的见闻和感受,写沿途所见的残破景象及所受的艰辛。他到江陵后又在梁元帝治下做官,但有志难酬,虽仕于梁元帝却不蒙信任。陈霸先、王僧辩联军,一举全歼了侯景。在健康城中一片残破中,庾信再次对梁武帝、简文帝的遭遇表示哀悼,对王僧辩的功劳和不幸表示怀念。
绍陵王萧伦骄躁自矜,为元帝不容,终被西魏所害;而元帝又刚愎自用,偏安江陵,直至内外交陷,陷于末路。至此,西魏来侵,长驱直入,梁兵力哀弊,遂底于亡;江陵失陷,惨苦之极。江陵官、兵、百姓被掳至西魏,沿途备受艰辛,家人倍遭磨难。自己出使西魏后,适值江陵陷落,遂至无国可归。江陵陷落后,梁末代君臣相继失位,终为陈霸先所代,而梁亡之后,上下无能,土地全失,自己流落北国,虽受到种种优待,而思归之情愈切。
在叙述中,作者以“春秋笔法”式的褒贬,对期间的贼子、乱臣、义士、良将等一一评价。在写史中,作者表现出巨大的历史感,甚至已经走出了个人的好恶,能够比较客观地品评和反思 这段历史。由此可见,艺术家的直觉往往可以与历史的理性殊途同归。但是在恢弘的历史铺写中,在个人的命运沉浮中,庾信还是困惑地把思索的结果归于天意:“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在这篇赋中,天意还通过一系列象征性的物相表现出来:“鲂鱼赤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预示侯景之乱之始);“直虹贯垒,长星属地”(平定侯景前的征兆);“泠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日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预示梁运将终)这就多少表现了作者在巨大历史变迁面前的惶惑,这种与作者的悲怆、愤慨、感叹、痛惜等复杂感情结合在一起的对历史反思正是此赋的魅力所在。 《哀江南赋》中的庾信是一个有思想、有历史意识的诗人,你看,用“不有所废,何其所昌”说各朝的相替,无非如此。又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而梁王在江陵陷后,既不使百姓生,又留后患而失帝位,所以失社稷是必然的。但是最后,他又笔锋一转,说道“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虽然好像很通脱的样子,但实际上还是表现了他那种无法把握历史固有规律的无奈。 他能很好地把抒情直率强烈与其它艺术手法(如用典)结合起来。北方民歌强烈直率的抒情方式有其真诚坦率之美,其直来直去的沉痛也容易给人正面的震撼。如“呜呼!……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然而,这种直率有时候却容易流入浅薄和单调,这时候就需要典故的中和,而好用典正是南朝的文风的特点之一。在这篇赋中,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典故,差不多是平均两句一典了。用典的密集无疑可以增加文章的容量,可以用最少的笔墨表现最恢弘广大的历史。使得所抒之情强烈而不浅薄,直率但不枯燥。但是,这同时也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实话说,如果不看注解的话,后来的人很难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虽然读的时候有一点费力(全文加上序才8页多一点点,但是注解却有34页,这已经是很少见的),但是只要我们用心去体会,就不难看出庾信为融合南北文风之长而做出的种种努力,这才使得他的这篇《哀江南赋》既“情辞激越”又“沉实凝重”。
北方文风的现世精神对庾信有很大的影响,在这篇赋中,庾信能自然地从自己的身世之悲过渡到国家之悲,并最终走出个人感恨而客观品评历史,也与之不无关系。与南朝文学相比,北方文学更关心现实中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他利用赋的铺陈特点,真实地展现了梁代整个社会的历史画面,还集中描写了导致萧梁败亡的金陵和江陵的两次战乱。另一方面,南方文学的根深蒂固的作用,又使得庾信自觉地运用了《离骚》自抒生平、抒发忧愤的手法,而始终没有放弃对个人身世的关注。唯其如此,感情才能自然达到既真挚又深刻。
从文体上讲,这是一篇徘赋,对偶工整是徘赋基本的文体特点,所以从词句上我们就可以一目了然。这篇赋的语句以四、六句对仗为主(四六句的形式标志着徘赋的对仗达到了高度成熟的境界),间杂以三、五、七、八、九等各种句式,使得气势跌宕起伏。四六的对仗也自然工丽,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形式之美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用典繁巧是徘赋的另一大特点,也是这篇《哀江南赋》的最明显特点。庾信善用典,《哀江南赋》中的绝大多数典故都已经溶解在句子中,与文章浑然一体了。其中有“明用”(即明其事或其语,不加藻饰或剪辑),如“马武无预于甲兵”用杨虚候马武上书请攻匈奴,汉武帝不许,从此诸将多不言兵事,来说梁武帝不修武备,诸大臣将帅无所 《哀江南赋》的辞藻也是及其优美的,能运用诗的意境来写悲惨的情景、宏大的历史场面的,恐怕也只有像庾信这样的大家。如“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燕空飞。”既是诗,又用典,还很恰当地抒发了自己欲归不得的心境。此外,庾信还把《楚辞》中常用的“兮”字用在这篇赋中,“辞洞庭兮落木,去芩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真是既迷离炽热又优美特别。 可以说,这是一篇极其优秀的赋,虽然不只是这篇赋成就了庾信,但它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庾信晚年赋作的最高成就。而那种历史的沉重和哀伤以及赋的优美和深厚,我想我——是不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