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信了,这样能挣1040万

那时候,年近50的我,真以为命运总算给我抛来了橄榄枝,巨额财富离我很近,伸手就可以摸到。满心想要抓住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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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弟弟打电话邀请我去他店里帮忙,我多少有些动心。

那一年,46岁的我来北京打工还不到一年,在尝试过服务员、中介后,找到一户人家,做起了保姆兼家教,包吃包住,月薪3500元——工资是不低,但雇主家7岁的小男孩却异常调皮。

按说,我教这个孩子完全没问题,2003年,我从粮食局下属的储备库买断下岗后,还当过一段时间私立学校代课老师。但眼下,我确实是有些疲惫了。

这些年,弟弟和弟媳一直在浙江做小生意,总是开口问我借钱,前前后后加起来有近10万元。我不愿借,他就软磨硬泡,我也只能苦口婆心地劝他:“你既然要干,就好好干,挣了钱尽快还我,我下岗多年,也没固定收入,还有小孩上学呢……”

多年来,我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宽裕:1994年,儿子两岁时,他爸爸就因意外去世了。后来再婚,丈夫是城郊的农民,也带着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

前些日子,一直躲着不还钱的弟弟忽然打电话给我说,自己的生意得到了地方政府的资金支持,能够扩大生产规模,希望我能去他那里一起干。我对他的话存疑,就以和雇主签了合同为由回绝了。 

没多久,弟弟又打电话,说生意越来越好了,只要我去了,钱肯定没问题。而且,“给我帮忙、当经理,这才符合你老大学生的身份啊,不比‘保姆’好听?”

我考虑再三,下定决心辞了职。等订票时,弟弟才说让我去他的“分厂”所在地:南昌。


1


火车到站后,侄女小雪和一个男生一起来接我。

小雪看见我,远远向我招手,一边跑过来接我手中的包,一边介绍旁边的男生,“这是李勇,我高中同学,也是我男朋友,XX大学毕业的!”

“名牌大学啊!”我称赞道,看着李勇1米8的个头,长得也挺帅,我心想这丫头眼光真不错。当然,小雪条件也不差,她从小成绩就好,人又漂亮,去年刚从一所重点大学毕业。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深圳吗?”弟弟之前说过,小雪在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

“嗯,我来我爸这里看看。”小雪回答道。

“出差来的?”我随口问。

“我们就是来看看,考查一个项目。”李勇拦过话茬。

“大学生就是上进啊!”我赞许道。

出租车上,我问小雪:“你爸的厂子生意这么好?还要来这里开分厂?为什么不就在浙江干?”

“还好吧。”小雪三个字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很快就指着车窗外的街景给我介绍起来。车子过了江,开了半个多小时,在一片新区停下了。

环视周边,都是新建的小区,马路宽阔,车辆也不多,很幽静。“这里可是政府着力打造的新区,将成为这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小雪一边走一边说,“姑姑你看,那儿是派出所、工商局,再前面就是新的市政府、法院……等有时间,我带你到市政府附近看看!”

我连连应着,和他们一起进了一个崭新的小区。时值春日,小区内外繁花似锦,门卫很有礼貌地站在一旁。确实挺不错。




几年没见,弟弟眉宇间依然凝着愁容,见我到了,嘴角才拉出笑意。“浙江那边那么发达,生意也好做,怎么想起来这办厂?”寒暄完我问他。

他眼皮低了一下,眼睛看着别处:“就是因为这里是革命老区,经济不太好,所以地方政府才开出来优惠条件,吸引大家来这里做投资生意的。”

我还想继续问,“姑姑吃苹果!”小雪递给我一个苹果,打断了我的话。

我漫不经心地啃着苹果,又把话题转到厂子上面,“那咱们到你厂里参观一下吧?应该离得不远吧?”心中不禁埋怨他:住在厂里不好吗?欠我那么多钱没还,就住在这么好的小区里浪费钱。

“不急,您刚来,休息休息,明天再去不迟!”弟弟摆摆手。

小雪又起身拉着我:“姑姑,来,我带你看看卧室。”卧室里设施很简单,两张床铺,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上。小雪说,李勇有两个同学,是男女朋友,也住在这里,女孩还是华中XX大学的在读研究生。

“研究生?现在不上课来这里干什么?”我问。

“她男朋友在这里工作,她来实习的。”"

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顺手拿起来,是《货币战争》、《激荡三十年》、《菊与刀》等。心想,现在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晚上,李勇的两位同学回来了,男生叫马洪,女生叫张霞,两人礼貌地跟我打了招呼。马洪身材单薄,戴着眼镜,长相很斯文;张霞颇为清秀,说自己读的是社会学。我对上进的女孩子尤其有好感,还专门和她多聊了两句。

吃完晚饭,小雪和李勇就带着我在附近广场上转了转,人群熙熙攘攘,小吃街人满为患。小雪忽然问我:“姑姑,你发现这里人群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我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她说:“您看,来这里的都是年轻人居多,最多就是四五十岁的,没有太大年龄的。”

还真是,我在人群中算年龄很大的,“可能这里远离小区,年龄大的人来不了吧。”

小雪笑了笑,“您在这里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2


第二天,我再次跟弟弟提议:“咱们到你厂里看看吧?”

小雪却搀着我的手说:“厂里有您看的,咱们今天去老市区看看名胜古迹吧!姑姑你一定喜欢。”拗不过他们,我只得又看了一天风景。

折腾一天回到家,吃罢晚饭,小雪对我说:“姑姑咱们到附近一个朋友家里去坐坐吧,以后在这里工作,也好互相照顾,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我便答应了。

路上,李勇介绍说,这家男主人是湖南长沙人,在老家开一个出租车公司,身家不下千万。

果然,男主人中等身材,穿着考究,气质很好。女主人也温柔漂亮,微笑着端茶倒水。他们家里还有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女孩,非常活泼可爱。

大家聊的很愉快,男主人也很健谈,用夹杂着湖南话的普通话讲,他是如何由一个出租车司机历经坎坷变成老板的,听得我很是羡慕,我问他:“既然你在长沙的生意这么好,还来到这里干什么?”

他便说:“这里是革命老区,要发展地方经济,有许多好的项目,还有政策支持,机会还是蛮多的,你既然来了,不妨跟你弟弟侄女他们多考查考查。”

我很感慨,怪不得人家挣得了钱,头脑就是活泛些,反倒是自己这两天光“虚度光阴”了。回到家,我就跟弟弟说:“明天一定到厂里熟悉情况吧,我是来上班的,可不能东溜西逛地耽误时间。”

弟弟还是“嗯嗯”地应付着。

躺在床上,睡在对侧的小雪说:“姑姑,刚才人家不是说这里有很多好项目吗?其实我们也考查了一个,不如你帮我们把把关?”

我有些疑惑:“你爸的厂子不是说很好吗?还要干什么新项目?

“看看再说嘛,这个项目如果能干的话,比我爸的厂子强多了。你如果愿意了解一下,咱们明天就去看看,不想了解就算了。”小雪的语气倒是很轻描淡写。

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究竟是个什么项目呢?具体干什么?” 

“您真想了解,咱们明天就去看呗。” 


3


第三天,小雪和弟弟带我去了住在附近小区的黄姐家。

黄姐颇有风韵,我们拉了一会儿家常,便对我说,小雪她们考查的这个项目,是“国家为了发展老区的经济,专门引进的”。

“不过这个生意比较特殊,跟传统的工厂和商店都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全新的生意模式,没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是了解不清楚的。”

“什么生意要了解这么久?去工厂看不就行了。”我很纳闷。

“你别急,我先给你讲一讲这个项目的来龙去脉以及它的运营模式吧。”黄姐这才进入正题,“这项目是我国领导人十几年前花大价钱从外国引进的:一开始是每人投资一份3800元,发展3个合作伙伴,组成自己的团队,经过努力,最后回报381万……”

我脑子“嗡”的一下——这不就是传销吗?

十几年前我就在新闻上听说过,我以为这样的事早绝迹了,没有想到现在居然还存在。

我顿时气愤地高声说:“出来挣钱,我是有原则的,就是干活挣钱!还没挣到钱反而让人先交钱,这样的事我不会干的!”说罢,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就要走。

小雪连忙拉住我:“没人让你干,没人让你干,这也不是谁想干就干的,就是听听嘛,这样起来走了,多不礼貌!”

弟弟也说:“让人家讲完,听听总没有坏处,觉得不好咱们就不干。”

我气呼呼地坐下,扭头看着窗外,黄姐继续讲道:“什么事都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的,为了吸引更多大老板来投资这个生意,今天国家提高了投资门槛,大力发展连锁经营业……”

说着,她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这就是5级3阶制,每人投资69800,返还19000,然后每人发展3个合作伙伴(2个也行),多1个也不要,下面的3个人继续发展自己的合作伙伴,1变3、3变9、9变27……最后,加上你自己就是28个人,你就能‘上总’了。‘上总’之后,每月就有至少6位数保底的收入,最后拿走你的1040万,你就在这个行业成功出局了!”

“话又说回来了”,黄姐喝了一口水,继续道,“不过这么好的生意不是来一个人就有资格加入的,是有条件的:1、要有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身份证;2、年龄18到50岁,超过50岁就失去参与资格了;3、公务员、军人、本地人和外国人都不能参与……至于为什么,你接着了解下去就会知道,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讲了。”

我忽然想到前些天小雪在广场说的话,“来这儿的人都没有年龄太大的”,原来全是来搞传销的。




黄姐总算讲完了,我起身就走,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孩子连上大学的学费都只能办贷款,北京的工作好端端的又辞了,弟弟竟然拉我来搞什么传销!

回到家,悲愤交加的我忍不住一边哭一边骂弟弟:“欠我那么多钱不还,你居然有钱搞传销!还拉着自己女儿一起干!” 

弟弟在一旁一言不发,反倒是小雪一直劝我:“姑姑您不要哭啊……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您不愿意听就不听了嘛……”

那时我还幻想着弟弟还有厂子可以干活:“我还是到你厂里干吧,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干了,这是传销你们怎么能信这个?”

弟弟这才皱着眉说:“没有厂……浙江的厂子也卖了都投资到这里了……”

我更难过了,边哭边收拾东西就要走。

小雪说:“姑姑要走也行,可是现在也没有火车了,就在这休息休息,明天再走也不迟,我让李勇给你买票。”当时,我还没有智能手机,自己也没法立刻买到票,只能作罢。




没一会儿,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妇女就走了进来,小雪说这是张霞的妈妈,我这才知道,原来张霞小两口也是干这个的。张霞妈妈坐在床边劝慰我,我心中却满是鄙夷——你女儿女婿那么好的大学出来干传销,你当妈的不管,还在这里助纣为虐。

她在我面前喋喋不休,我只是哭个不停,心里想着,来之前丈夫还笑我“别掉进传销窝了”,眼下我连电话都不敢打给他,只想着明天赶紧离开——侄女和弟弟总不可能扣押我。

晚饭时,张霞妈妈极力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弟弟和小雪也连拉带拽地让我一起去。饭后,她家里又陆续来了不少人,一群人围着我说个不停,我依旧拉着脸不说话。

坐我旁边的一个女人说,是她公爹骗他们两口子来的,来到之后很是抵触,后来慢慢看懂了,她丈夫先加入的,还是她公爹给交的钱,“你说要是骗人,哪有父亲骗儿子的?还是他自己出钱?”她还说,她老公一年就“上总”了,每月收入十几万。

我虽是嗤之以鼻,但心中不免算起账来。那女人继续说,后悔自己当时还有顾虑,推说自己的身份证丢了没有及时申购加入,后来还是看到自己的丈夫已经“上总”了才申购的……

我看看屋里的人,一个个光鲜亮丽,一副知书达理温和谦恭的样子,并未有像我之前听闻的那般亢奋和神经质,心里忍不住开始琢磨:这些人都是怎么了?莫非真有人侥幸通过传销挣钱了?


4


隔天早上,李勇一脸抱歉地告诉我,没买到当天的票,只买到第二天的。

“我得尽快回去回北京打工,不然,一天不挣钱一天就吃不上饭。”我抱怨起来。 

“挣钱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不如你再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项目,如果最后你说不行,确实是传销,我也不干了,还回浙江从头开始干我的老本行。”弟弟在一旁劝我。

他说得恳切,我反倒没了骂他的气焰,脑海里反复出现着昨天晚饭时那些光鲜亮丽的面孔,一个念头悄然冒了出来——大多数人搞传销都会赔钱,但既然大家投了这么多钱,那就说明,总有人会赚到钱的,不然那些钱跑哪儿去了?反正我是不干的,但如果弟弟能侥幸挣到钱,要是因为我的阻止,让他失去了这个发财的机会,岂不都成我的错了?

见我一直发愣不说话,小雪又说:“既然明天才能走,不如跟我一起到朋友家坐坐。人家安排好了,在家等着呢,咱们要是不去就失信了,对我们影响也不好呀。”

反正明天就走了,我坚信自己是不可能轻易就能被洗脑的。




这天,我们先是来到一位30来岁小伙子的家,我带着质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瞎侃。他指着窗外一处建筑工地,几个塔吊正在施工:“你看这里到处都是建房子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都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家小县城都在四处建房子。如今全国到处都在开发房地产,这有什么稀奇的?”

“这可不一样,”他慢悠悠地说,“这里目前空房子这么多,鬼城一样,为何还在不停地建楼房?我们租住的房子,当初才2000多一平方,还一直没人买,直到政府承诺说‘买了房子将来一定能升值’,才有人来订购。政府之所以敢这样承诺,就是因为政府早就在计划开启我们这个项目了,也知道将来会有全国各地的人到这里来。人来了,不能睡马路吧?”

“呵呵,开发房地产还有这个目的?就是给传销人员提供住处的?”我冷笑道。

“是不是传销,不要过早下结论嘛。”他笑着说,一点也不恼怒。

弟弟和小雪又拉我去了另一家,这次说的是电话集团网的问题。

一个男人问我:“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几十人的单位、公司,要想办理内部电话集团网,是要营业执照等各种证件的吗?况且不能超过一定的人数。”

我说不知道,没办过。 

“这些是必须的,但是,我们这个行业,就是在这个地方,少说也有上万人,我们使用的集团网,互相通话都是免费的,要不是政府支持,你觉得这样大的集团网能够申请办得下来吗?”

我不说话。弟弟随即掏出手机给我看,说他们都有短号,互相打电话不要钱。

然后,又是关于银行卡的问题:“一个人如果要支取大额资金,是要预约的。如果一个账户每天收到大量的转账汇款,会被银监会注意到的,必要时他们可以冻结某个账户。但是,我们这个行业每天都有全国各地汇来的好多69800,这个账户如此活跃,为什么还没有被有关部门注意到,这不是值得深思的吗?”

“这样说来,从住房、到电话、再到银行卡,这些基础设施都是国家提供的方便了?”那时候,我一时也想不清,沿着他们的思路就走了下去。

“你以为呢?我们创造这些价值,也对国家有益处。一个人‘上总’后,拿到1040万,但同时他也给国家创造了近乎相同数目的税收啊,我们是很了不起的!”

这几个人实在是讲的“真诚”,我不禁想,政府为了这个项目落地,在住房、通信和金融上都开了这么多绿色通道,或许这就像改革开放初期,政府为了发展经济特区给当地的“福利”?我也没法下结论,可是,他们这种形式的确是媒体上一直打击的“传销”啊!

我想不清楚。




晚上吃饭,我对一旁的弟弟说:“我明天就回去了,看看能找个啥工作。”

“你不如再了解两天,看清楚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项目,如果是违法的,那我就不干了。”弟弟又劝我。

“违不违法,我也看不明白,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没本钱的,但难免又觉得心虚。想着不如等弟弟挣了1040万再说。而且他这个钱里还有我的一份,就像还留在浙江打工的弟媳说的那样——“家里有一个赚1040万就可以了”。

弟弟还是拉着我留下,小雪李勇也跟着劝。我又觉得,留下来帮他再把把关,也不是不可以。李勇当时就把第二天的票退了。


5


再往后,还是继续“考察”。

小雪给我介绍说,接下来这个“讲工作”的人叫刘子夜,跟马洪、张霞还有李勇都是大学同学。在大学期间,刘子夜不仅是学生会干部,还通过组织一些商业活动赚了近20万!我不免有些钦佩。

刘子夜身材颀长,长得很帅,他微笑着把我们迎进门,一口一个“姑姑”地叫着。

他开门见山,再次强调这个项目的“合法性”——“法不禁止即可为。如果这个行业是违法的,国家是不会这样让它存在下去的,这么多人在政府的眼皮底下干违法的事,可能吗?”

“那为什么媒体、电视报纸上经常有打击这种传销模式的新闻?”我问他。

他笑说:“凡事有真就有假,那些不在国家指定的范围内、不是为了发展地方经济为目的的假项目,当然要打击,但我们这是真项目,政府当然不会打击。”

“既然是真项目,也没见你们宣传呢?”

“这里面还涉及到更重要的原因,姑姑您还是继续了解了解吧。”




很快,这个答案,我就在后来的一位40来岁的四川人那里得到了。

“投资69800,找两到三个合作伙伴,经过两年左右的发展,可以拿到1040万,你想,这么赚钱的项目,如果大家都知道了,还有人干别的工作吗?那别的行业不就垮了,国家还不乱套了?”

“所以国家宣传打击所谓的传销,一则是打击那些假项目,二则是针对这种真项目进行‘宏观调控’,让那些胆小的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各行各业才能得到平衡发展……这就像调控房地产,老是说房子要降价了,还屡次出台各种调控政策,那些胆小的人就不敢买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见过房子降价了?这就是宏观调控。”

还真是这样,房价这些年确实一直都没降下来——我这样想着。此时的我,内心防线已经开始松动。见我没了前几日的激烈反抗,小雪又带我去了隔壁小区的另一家,说这家主人姓罗,此前是国企的中层干部。

罗先生看上去50岁上下,说话稳重,循循善诱地把我这几天听的课,再次总结了一遍,还给出了国家支持这个项目的三大目的——第一,全国大量人群涌入此地,地产等行业自然兴盛起来,这能促进这个地方经济的发展;第二,针对如今严峻的就业形势,这个项目可促进下岗职工、农民、商人、复转军人和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当然,因为当地人本来就在这里从事生产发展,原则上这个项目只吸纳异地人士;第三,像安利这种一年卷走我国数亿资金的外国公司,国家需要培养一批有胆识有能力高素质的现代化商人,迅速培养一批中产阶级组成民间财团与外资公司抗衡。

罗先生还介绍说,最可靠的民间财团,肯定是由最为亲近的朋友和家人组成,所以这个项目才以这样所谓的类似传销的形式招贤纳士。

“你想想,如果不是你侄女他们那些高知,甚至他们上面还有你所不知的能人,一步一步这样组成坚实的团队,你可能连接触到我们都很困难的。”

这也解释了第一天黄姐说“加入这个项目是需要资格”的原因。

可是,我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先来的人是赚到钱了,但后来的人怎么办?他们不是要接最后一棒吗?”

罗先生又给我讲了最后的“资金收口”问题:“随着经济的逐步发展,国家会提高投入的资金门槛,再到最后,需要的人更少,就越来越收缩了,资金就会收口,不会有人接最后一棒的。”

至此,我似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项目每一个阶段都是国家设计好的啊!




我忍不住又重新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经历:这么多人来这个地方租房、居住,他们吃喝拉撒一应生活费用,肯定能活跃地方经济,给当地百姓带来好处,地方政府当然支持啊。况且这些人不偷不抢,管理有序,素质还都不错。尤其是给我“讲工作”的这些人,有抛弃了高薪的经理、有帅气的大学生、有漂亮的老板娘……

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参与其中,一个两个人可能会受骗上当,但那么多人,不可能都傻吧?想想当年改革开放,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也不都是互帮互助的。

至此,我在心里“更新”了自己的判断——首先这个行业不违法,且政府支持;其次,能赚钱,即使不能挣到1040万,挣个几百万,再不济少挣点,也比打工强。

我也终于厘清了这个团队的上下关系:一年前,马洪和张霞考查了南宁、南京、合肥等地方,随后发展的李勇还有几个他们的大学同学,李勇又发展小雪,小雪又找了她爸,然后才到我。

我决定了,要抓住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好机会”,加入“阳光工程”。听我这么说,大家都很高兴。


6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梦想鼓舞着,觉得财富唾手可得,当即决定回家筹钱。这一次,李勇很快就给我定好了火车票。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马洪、张霞还有很多高级别的人,都来到我们的住处,教我回去如何跟家人说——“如果说漏了嘴让家里人认为你在搞传销,不仅会阻止你,还会破坏你自己的市场,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充满信心地答应着。

等回到家,丈夫问我:“到底怎样?是不是传销?”

我赶忙说:“传销?笑话!传销能骗得了我?”

不过梦想归梦想,当务之急是钱的问题。69800,可不是小数。之前我的积蓄全给了弟弟,我只好四处去借。那时妹妹还在家务农,我向她开口后,她把自己全部积蓄几万元全都拿了出来。

等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回到南昌,把钱打到一个账号上后,大家就为我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作为弟弟的直接下线,我这钱一打,我的上线包括弟弟、小雪等往上数6代,都能按级别拿到钱。最终,弟弟拿了6千多,侄女因此前已拉来了2人,已经是经理级别,便拿了1万。

他们还返回给我19000元,当做接下来的生活费。

我加入后,弟弟、小雪和ABCD这6个人都会根据各自的级别分钱。(作者供图)

此后,我日常的工作依旧是拜访和学习:每天至少拜访两班,也可以让别人来拜访,聊些家常,也会谈些项目问题;每天晚上打电话预约后面三天内拜访的对象。一次拜访不能超过6人,整体氛围都很积极温馨,我觉得比起以前打工好太多了。

又听了3天课后,张霞带头给我讲了行业的《生活经营管理二十条》,比如遵纪守法、不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上AA制等,让我更觉得这里真是管理有序。

当然,除了日常拜访,如果其他成员拉来了新人,我也需要帮人“做氛围”,去别人家里“凑凑人气”,遇到和我经历类似的,也可以说说自己是如何来的,开始心里如何排斥、后来是如何转变认可的,就像是我在张霞妈妈家里遇到那个女人那样。

当然,比起这些,我更希望自己能尽快拉人进来——没有新人,项目就发展不了,我就不能“上总”、也没有收入——当然,这个项目这么好,早点让身边的朋友都挣到大钱,他们也会感谢我的。


7


刚开始,我总觉得别说找3个人,十个八个也能找到,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试着打了几个电话后才知道难度所在。

我第一个电话打给一个相熟的朋友,说我在某地干什么工作,邀请她过来玩。谁知她张口就问我:“我觉得你不只是在打工吧?你是不是还在干别的什么?”话语里全是质疑。

我想解释,但又不知从何处开始,只能匆匆挂了电话。

小雪知道后责备我说:“姑姑你这样可不行,电话不是随便打的,万一引起人家的怀疑,你‘名声’就坏了,你再邀约人来就难了。”

小雪告诉我,要先把亲戚、朋友的名单列出来,再把每个人的个性、人脉、经历、家庭背景等尽可能详细地写出来,“你就先找那一类人脉广、想挣钱的人,”小雪指点我,“话说得尽可能软一点,而且不要一开始就谈这个话题。”

我一下想到了我的前同事王晓兰。

王晓兰很能干,上班时就兼做小生意,下岗后在外地开手机店,那时为了资金周转找我借过钱。我给王晓兰打了电话,根据这么长时间的学习,我先关心了下她的生意,还问她离婚后有没有再找,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听闻她在做一款直销产品,我又佯装大方地买了2000元产品。 

见我这般“财大气粗”,王晓兰果然问我,“最近在哪里发财?”我顺势轻描淡地说了几句,便邀请她来我的团队发展,有个好项目想让她来参考参考。

再几番电话后,王晓兰果然答应过来看一趟。团队里的人都替我高兴,小雪、李勇立即邀请大家开会讨论,最后,张霞、刘子夜等都成为给王晓兰“讲工作”的人。

我这才知道,邀约一个人,是会针对新人的个性做好各种细节的,包括投其所好地进行房间布置——比如,我来的时候,房间里的那些名著,就是特意摆上去的,“这也是让新人,感受到我们大家庭的用心和关爱嘛。”

接下来,带新人出去游玩必不可少,不仅要介绍新区的蓬勃发展,让新人对项目更有信心,而且新人提出的问题,要积极反应给上级,随后就可以更有针对性地安排相关人员讲授清楚。

“务必让来人顺利地走完7天的工作流程,至少也要听完3天。”李勇最后说。

“只要能听上几天。很多人都会很兴奋,成功加入我们。”小雪看看我,我也很笃定。




5月末,王晓兰来了。

然而只听了一节课,王晓兰的态度就极为坚决:“他们这些人,说的也不知是神话还是鬼话!毕竟没有产品,全是用谎言骗人的。”

她还劝我不要干了,我只得像当时弟弟对我说的那样,对她说:“你是没了解完而已,机会难得,一个人一生可能都碰不上这样的机遇。”

可她说什么也不愿再留下来,我觉得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我自己“人脉”也多,只是有点心疼花出去的几千元钱。

王晓兰回去后,我又找了几个朋友,但都没成功,就想着要不找妹妹来听几天。可妹妹经济也不宽裕,钱都借给我了,她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只是在电话里支持了我。这更让我坚定了要好好做的决心,多拉人来,早日把借妹妹的钱还了。

之后,我又邀约了一个做安利的亲戚,给她说,我们这里年轻人多,让她来发展一下。听闻此言,她很快就过来了,但是来听了一节课,就因为有人无意中说了一句“很反感安利”,她立马收拾行李走了,甩下一句:“安利怎么了?安利还能正大光明地宣传呢。”

她走后,我们也在自己的“经验笔记”里写下一笔,“一定不能在安利人员面前说安利的任何不好。”




虽然自己邀约不到新人,但我依旧会帮别人打配合,听从上级的各种安排。

几次下来,我越发感觉我们这个组织对待新人,就像是在“围猎”——当然,家庭会议时其他人都把这种方法称之为“团队精神”——听他们说久了,我也有一种“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感觉。

只是几个月下来,我都没找来新人,不免有点心慌,弟弟也有些着急,就想找舅舅来作为突破口。

舅舅是退休的政府干部,虽然60多岁已经超了年龄,但如果有他这样有社会地位的人支持,就更可以放心邀约亲戚们了。

弟弟邀约舅舅的理由同样是自己开厂要他过来帮忙。几次电话后,舅舅答应了。

团队的几个负责人都高度重视,鉴于舅舅的文化水平和政治素养,专门安排了一个“超豪华阵容”讲课团队——前3天每天4班“讲工作”的,全是国企干部、大老板和老师等。

舅舅来时,我正为了拉新人,在外地一个朋友那儿,才过了一天,小雪就让我赶快回来,说舅舅认为这些都是骗人的。

舅舅见了我,偷偷问我参加这个没有,我不置可否,他便对我说:“你千万别信这些,你弟弟看起来已经痴迷了……”

我倒也不想说服舅舅,毕竟这么多人给他讲工作都讲不通,再说他年龄大了,我想他很难接受新事物。

很快,舅舅就回去了。


8


初秋时节,小雪和李勇订了婚,李勇家给了2万块的彩礼。拿到钱,在电梯里,弟弟当着李勇、小雪的面给了我1万,说就当还我的钱了。

那时候我身上的确也没多少钱了,在这里没有收入,但每个月,不算交通、招待费,光食宿也要1000多,这还是极其节省之后的结果。

我一直没拉到任何人来,开始忍不住埋怨自己:怎么能力这么差,明明有个好机会摆在面前,却束手无策。

可又想到自己欠了别人那么多钱,如今只出不进,心里便更难过了,好几次都忍不住偷偷掉眼泪。小雪也没有叫到人,加上我情绪不好,时常迁怒于他们,小雪背后不知跟李勇哭了多少次。 

不过,虽然我们这条线的所有人都愁眉不展,其他线却频频传来好消息。比如,李勇很快叫来他爸爸、他姑父,都放在了小雪的另一条线上,小雪才算有所发展。

比起李勇,张霞也很厉害,她把自己一个在复旦大学读研的同学也邀请了进来,我见到这位女孩的时候,她还在宿舍准备毕业论文。

我粗略算了一下,张霞的两条线加起来已经差不多15人了,离28人“上总”真是指日可待。即便没有上总,新人的加入费提成也让她日子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

我看着眼红,心里更着急了。




眼看冬天到了,空气中的湿冷浸入骨髓,我的心却急的像被油煎一样。正当我心生退意时,一个朋友主动给我打电话,我和团队的人都喜出望外。

朋友叫李颖,以为我在北京,就打电话来问问我的情况。我知道李颖人脉广,如果她能加入进来,发展肯定会很好。我便给她说,弟弟在南昌开一个厂,我在给他帮忙,你如果来的话,也有活干。

果然没过多久,李颖就过来了。

知道李颖信佛,我们还特意安排了一个信佛的行业人员给她“讲工作”。和之前的朋友们一样,听完第一天之后,李颖很生气,质问我说这不就是传销吗?。

我便顺着她的话说:“嗯,不错,我当初刚听第一次的时候,比你反应强烈多了,又哭又闹的,你的反应很正常。你就帮我参谋一下,看看这个项目能不能做,你要觉得不好,咱们一起还去北京。再说了,你回家也没事,不如听几天,然后车票还能报销。”

我像当时弟弟说得那样恳切,她才勉强说:“我就为你听几天吧。”

第二天,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就算像他们说的这不违法,是国家叫干的,但国家叫干的事多了,比如保险,也是国家叫干的,那不是也不好干吗?还有股票,也是国家叫干的,股民不也会亏损吗?”

我赶紧把她的问题反馈到李勇那里,下面“讲工作”的人,就针对她的问题给出了解释:“保险要不停地找业务,这个只需要找到两个人,谁还没有两个亲戚、朋友,看你人缘这么好,这得多轻松?找来两个人后,下面事就不要你管了,你只要负责好他们就行了。至于股市,在刚开始的时候,傻子都发财,我们现在这个行业,可不就等于股市刚兴起的时候。”

李颖心动了,听完3天,她就决心要加入。

就这样,加入半年后,我终于拿到了第一笔钱6000多。

然而,李颖并未如预期那样很顺利的拉来人,折腾了一阵,她也只好先身边人入手,让自己丈夫加入进来。不过,这次我的提成只有1000多点。

李颖老公加入后,夫妻俩搭档也没什么起色。直到2013年6月,李颖好不容易邀请来了她的一个女同学,然而这位同学也是没听几节课就走了。这让李颖相当沮丧,气馁道:“来一个人就跟弄龙似的费劲啊。”

她心生倦意,明显感到她对我有怨愤,说我骗她,这里根本不像开始说的那么好,她要离开了。

李颖的怨愤让我原本濒临崩溃的心彻底碎了:已经一年多了,算上投入的钱、食宿费和招待费,我花费了近8万多,但赚到的也就7千多提成,相当于我在北京干2个月的保姆。如此再继续下去,自己只会陷入更大的困境。

“再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对自己说。

我没把打算退出的想法告诉弟弟和小雪,只是偷偷地简单打了个包。很快,我便和李颖夫妇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


后记


坦率地讲,当年的我确实是因为没有拉到人、自己入不敷出才离开“1040工程”的。

弟弟在我走后,又坚持了半年,再没发展到任何一人,便也离开南昌继续打工了。

听说,李勇后来“上总”了,但很快又听说,他和小雪都已找回了正常的工作。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都没“发财”,到现在也买不起二三线省城的房子,还在租房住。

也是等我回了家才恍然大悟,那些“老师们”讲的所谓的发财梦,只不过是精心编制的新型传销套路,而所谓的国家支持、合理合法,全都只是骗子的障眼法罢了。

再往后,我、弟弟、舅舅还有李勇小雪他们见了面,谁都绝口不提当年这一段经历,也再没有打探过里面那些人的现状。如今,也只有我丈夫偶尔会讽刺我几句,说:“你挣的1040万呢?”




作者 | 林中溪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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