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马车中度过了一日,次日天明便到了金兰城。
他们言笑晏晏下得车来,只一日间便似相熟多年的老友。
云游自来熟的性子本就极易与人相处,加之他有意要结识佳人,自是火中烧油熟的更快。
金兰城的建筑规模恢宏大气,一排排的整整齐齐,俨如皇家宫殿。
四周红墙琉璃瓦绵延数里,楼阁林立,错落有致。
云游站在府前,不禁被这磅礴的气象所慑,微一收神,作出博文见广的样子,负手点评道:“外表是可以的,只是人工痕迹过重,无法与自然相融。
倘若多种些绿植花卉,尚可相得益彰。”
花如影点头应道:“幕少侠说的是。”
府前迎出一位老头,银发短须,满脸的市侩精明,正是那莫府的管家,王君之。
云游看了看,蓦地问道:“怎么不见上次和你在一起的娘娘腔?她不在府上么?”
花如影笑道:“你这人太也花心,有我在还不够,又打起我那妹子的主意,她当尼姑出家去了。”
王君之看了一眼花如影,笑脸盈盈道:“恭候小张仪多时。”
云游奇道:“这位老人家,你也识得在下?”
王君之笑道:“老朽是这莫府管家,虽不过问江湖中事,但小张仪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
似如影姑娘这般冰冷如雪的美人,天下间能叫她这样笑逐颜开的,非你小张仪不可,假不了。”
花如影倏地收了笑意,有些不好意思。
云游也不知此话是褒是贬,嘿嘿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这头猪,可是名声不怎么好的花猪,让老人家见笑了。”
王君之捻着短须,嘿嘿一笑:“幕少侠不必在意,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像幕少侠这样的年少英雄,招姑娘喜欢那是再正常不过了,我家……”
他本想说我家老爷年轻时可比你风流多了。
但觉得有些不敬,是以转口道:“我家少爷若是像幕少侠这么开窍,也不会尚无子嗣。”
云游一惊,心道这管家好生大胆,竟敢这么说莫城主,直把自己当成了父亲一般。
花如影则神色忸怩,羞得满脸通红,好似这大任于己有着莫大关系。
云游哈哈干笑几声,化解尴尬。
三人进得大院,东面一股花香扑鼻而来,却见白一片红一片,尽是梅花,水仙,玉兰和大丽花等等花卉。
西面则是连接成片的假山假石,山石之间还有人工湖泊,颇为壮丽。
云游想起适才的话,窘态更甚,强颜笑道:“这么多花卉,却是浪费了,有些累赘。好似暴发户穿金戴银,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一样,这是底气不足的表现。”
他将先前的种植花卉说全部否决,好像汉武帝发布罪己诏,不过他可不是在于罪己,而在于挽尊,言于利己。
花如影蹙眉拆台道:“你刚才不是说绿植花卉才相得益彰么?怎么又说成了累赘?”
云游不料她还有一种锲而不舍的求知精神,好在已想好了退路,嘻笑道:“院中无花却是不像样的,我说的累赘,自是因为这里有比花卉更娇美百倍,芳香百倍的花仙所在。”
“花仙?又在胡言乱语了,我可没听过还有这种花的。”
云游向着花如影笑道:“如影姑娘一出,这万花失色,羞得花不招展,岂不是多余?花仙之名可非你莫属了。”
花如影一愣,嘴角一笑,转而嗔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不三不四的。”
王君之哈哈大笑道:“人言小张仪嘴甜似蜜,果然不假,果然不假。”
他这不假之意除了人言不假,更多的是说人不假。
随后王君之将云游带进客厅,两名女仆送上茶点。
云游四下看了看,虽不如那快活城堡宽敞,然古玩画件也着实不少。
拍了拍黄花梨木椅,笑道:“莫城主好气派,不愧为武林首富。”
王君之与其对向而坐,抱拳笑道:“多承同道关照,我家少爷年轻识浅,以后还得倚仗小张仪才是。”
“我小张仪何德何能,哪里能让莫城主这般看重。”
“天下谁人不知,你小张仪即要接手水星城,那水星城可丝毫不比我们金兰城逊色。倘若我们两家联手,整个武林,半壁江山都可尽握在手。”
云游一凛,惊道:“哪有此事,全是子虚乌有。”
他只道莫少言一心只为武学心法,却不料胃口如此之大。莫说自己并非什么圣徒,即便当真入了魔教,亦不会有此胆大妄为之想。
只惊得茶水反呛了一口。
“莫城主呢?我也许久未见到他了,怎不出来见客?”
“幕少侠多担待几日,我家少爷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些天便委屈你暂住寒舍,如有照顾不周之处,多多包涵。”
云游心想他有何事?不就是去参加那什么英雄会了么?住几日又有何妨,况且还有如影姑娘相陪,住一辈子也乐意。
“不妨不妨,我在此等他回来便是。”
王君之嘿嘿一笑:“幕少侠果然心胸开阔,老朽还担心这样会得罪了少侠,看来是我多虑了。”
云游对这种近于抢人的接客方式都不放在心上,于什么怠慢之礼更是不以为意。
“在下胸膛不宽,贱命一条,不足为道,你们那套礼数也学不来。咱还是开门见山的好,有事直说。”
王君之朗声道:“幕少侠直爽,老朽也不拐弯抹角。我家老爷生前宏愿未了,留有遗憾,这份遗憾便落在了我家少爷身上。”
云游笑道:“金兰城已是富甲一方的名门大派,还有何所遗憾的?”
“我家老爷的宏愿可不止屈居于这小小一座城池,而是整个天下。”
云游听罢,只惊得目瞪口呆。
“此等作乱犯上之言还是少说为妙。我们各城各主一方,已然和独立无异,只是一个名称而已。武林人士虽与朝廷多无往来,可也都是炎黄子孙,同宗同源,绝不敢有独立为国之想。”
云游心下骇然,想这是你老爷的意思还是你这老头自己的意思?
老爷已死,死无对证,你信口胡言谁也没法。
王君之嘿嘿笑说:“真没想到小人小张仪的家国意识还挺强。你我虽为汉人,可朝廷懦弱无能,迟早有一天要尽落北夷之手。与其落于他人之手,倒不如我们强强联合,一统天下。”
云游听了不觉愤然道:“子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朝廷即是再无能,那也始终是我们自己的国。我小张仪虽是小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却也做不出来。
更何况我也没这个能耐,如果你们少爷是为此事,那我们大可不必再见了。告辞!”
他说得满腔义愤,连自己也是诧异万分,何以自来不易动怒的自己竟会为了家国大义如此愤慨?
其实朝廷与中原武林各派虽是自治,但在百姓心中无不自认是天朝子民。这种民族认同感是与生俱来,割舍不断的。
是以无人对此存疑,云游乍听这等犯上言论便自然而然的回击过去。
花如影立在王君之身后,只是一怔,于他们男人间的大事也不在意。
王君之吃惊不小,转即笑道:“幕少侠忠君爱国,不愧为名门之后,老朽佩服之至。可正如令尊幕青松幕将军一样,对朝廷尽忠尽责,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惨遭灭门的下场?”
云游登时怒喝道:“这事已过去多年,不必再提,都知道是那魔教所为,却于朝廷何干。”
王君之阴恻恻笑道:“幕少侠有所不知,当年令尊之所以会为魔教盯上,全然是在于那祝融神剑。”
“这个自然知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祝融神剑本是朝廷所有,老皇帝以嘉奖将军战功为由,将那神剑赏赐给了幕府。”
“那是应当的。”
“这神剑名为嘉奖,实为一件不祥之器,和赐毒酒无异。”
“朝廷本是好意,引得灾祸,也怨不得他们。”
王君之摇头笑道:“不然,朝廷既知其中厉害,由此剑可引得魔教主动寻上门来。这消息可也是朝廷秘密送到那迷雾奇石阵内的。
说到利用手段,借刀杀人的功夫,谁也没有朝廷使得得心应手。”
云游惊怒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朝廷又为何要无端端的残害忠良?”
王君之一凛,叹道:“幕将军战功赫赫,已然是功高盖主。老皇帝对他本有忌惮之意,而他又多喜结交江湖豪杰。在黑白两道都是人脉极广,声望日甚。
若不是幕大侠有碍将军身份,便要被推崇为武林盟主。
你想这样风光无限的人物,老皇帝本就反对庙堂大臣与江湖人物来往,见他这般受重,加之朝中妄臣一番煽风点火,岂不是让老皇帝寝食难安?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幕大侠锋芒太甚,才有此祸。”
云游忿忿道:“不可能,我父亲虽是有些迂腐,但对朝廷忠心不二,朝廷又岂会不知?”
“令尊忠心比于岳飞比干如何?忠者在心,信者在人,但凡危及到了上层利益,任你是忠是奸都难逃厄运。
任何朝代都不乏忠奸之臣,统治者为了稳固权位,牺牲一两个岳飞幕将军,又何足挂齿?”
云游听得软靠在椅上,心下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王君之续道:“倘若幕少侠和我金兰城联手,一举推翻朝廷,既可以成就大业,又可以为令尊复仇,岂不是一举两得?”
云游越听越觉得荒唐可笑。
“你……你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王君之狡黠一笑:“幕少侠是在担心我们实力不够么?只凭你我两家自是不够的,若然还有第三方插手呢?”
“你……什么意思?”
王君之阴恻恻笑道:“倘若是北夷也趁机发兵,与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呢?”
云游听他说的越来越发不可思议,待听得最后这句时,直惊得身子一软,险些滑到地上。
“你……你这是卖国贼,太猖狂了。”
“失败了自然是卖国贼,若是成功了那便是开国功臣,历史总是胜利者书写的。人生在世何不干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美名也好,臭名也罢,终究是名,总比这样默默无闻死去的好。”
花如影也听得一怔,只觉得怪怪的,少爷虽不跟自己提及男人间的大事,但亦知其绝不会有此造反之心。
云游见他张狂之极,哪里像是一位管家该说的话?
向他打量一阵,嘻笑道:“王管家怀有鲲鹏之志,不知有何谋算?”
王君之听其动了念头,嘿嘿一笑:“只要幕少侠接下水星城,将里面的宝藏都取出来,足以组建一支十万大军。到时候我们两家与北夷大军前后夹击,大事得成。”
“你金兰城这么富有,一城也可联手北夷,何以非我不可。”
王君之叹道:“实不相瞒,金兰城表面风光,其实在老爷过世后便停滞不前。那魔教连年搜刮各派的财物据为私有,说来那水星城里面倒有大半原是属于我们金兰城的东西。”
云游不禁笑道:“这么看来,那魔教倒是对的了,倘若不是他们,此刻你们金兰城便已兴兵动武,做了卖国贼了?这样也好,免了刀兵之祸,算是为天下百姓谋福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哪有长久的太平盛世?百姓永远是鱼肉,你不想成为刀俎,难不成甘为鱼肉?”
“还有其他选择么?你是鱼肉自然有人想吃你,若然你是一堆臭狗屎呢?那人自然会远离你。
对人没有任何重大的利用价值,便不会遭致刀俎的惦记。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王君之一怔,哈哈笑道:“似小张仪这等人才,想做无能者而遨游,那可是暴殄天物。
世外桃源都是小孩子的美好想象,既在世间,便当不枉此生,尽己之能改变世界,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云游苦笑道:“改变世界?世界要朝何种方向改变?又为何要改变?
你认为世界变了,是变好还是变坏了?
世界一直都在,也可说随时都不在,说变好变坏的,都是心生迷惘,看不透世界的本质真相。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王君之只听得张口结舌,脸有愠色,忿忿道:“老朽和你讲现实,你却来跟我论道。你所说的无是非观,其实心中已生是非。自认为水星城便是好,而我却认为那是一个肮脏之所,欲望之源。”
云游点头笑道:“此言在理,万事万物皆有其规律,强行干预总会背道而驰。”
“你明白就好,若你不想卷入其中,那便……那便将那水星城的入阵之法告之于老朽,让我们来做此大事。”
“这样我岂不是一样又被牵扯进去了,这可大违其道。”
王君之耐不住性子,怒道:“那你想怎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云游笑道:“活着不是我的意思,死也不是我的意思。譬如你我在这里说的话,高兴的生气的,都不是我们的意思。
你抬头看看天,天就这么大,与你同在,你低头看着地,立足不过一方,于你来说世界也就这么大。
茫茫碌碌穷其一生所追寻的人们不觉得可悲又可笑么?”
王君之皱起长眉,斜睨着云游:“什么意思?”
云游苦笑道:“没意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王君之再也沉不住气,霍地站起身,恼羞成怒地骂道:“他妈的,你脑子有病,那魔头怎么就看中了你这么个疯子?”
花如影从未见王管家这般失态,有些骇异,也不懂他们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寻思少爷的指令难道改了么?立在一旁,也不敢吭声。
云游见他动怒,嘻嘻笑道:“老人家,火气何必这么大,所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
不待他说完,王君之大喝道:“你给老子闭嘴,再给你三天时间,要么合作,要么将那入阵之法讲出来。否则……”
他留了个尾巴,呆在半空凭你想象。
云游突然狡黠笑道:“王管家,你家少爷平时是左手还是右手吃饭?”
王君之一凛,心道怎么会有此一问,难道被这小子发现了?
迟疑一会,随口道:“右手。”
云游噗呲一笑:“其实是左手。”
他信口胡说一通,只觉得这管家的身份有些可疑。
花如影心想少爷又不是左撇子,明明是右手吃饭,怎么成了左手?小张仪又为何无端端的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王君之紧道:“我知道是左手,刚才说急了。”
云游嘻嘻笑道:“其实是左手喝汤,右手吃饭。我有些饿了,不好直说而已。”
王君之脸色倏变,知道他是在故意消遣自己,“哼”了一声,双手一甩,头也不回的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