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孩破姐(3)

4.

那一夜之后,我跟苏木在酒店里连续呆了一周。直到身上的现金只够买返程的票才匆匆告别。在前台退了押金之后,苏木把钱递给我。她说,这钱是她借给我的,要我记得还给她。我说,这钱本来就是我付的。她说,不管,我还给你买了烟,酒,和下酒菜呢。反正你就得记得你欠我的。我说,你就是想要我记住你。她说,不,我是为了让自己记住你,而你永远都不可能再忘了我。因为你爱我。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自信呢。她说,不是我自信,是我看穿了你的自卑。

各自回家之后我们开始了一段长达两年多的异地俩,在此期间,我渴望见到她。渴望她的身体,渴望她的目光。我需要这段爱被她长久地注视,像是春日里的太阳,像是秋天田野里的土壤。

而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思考人与时空的关系。说到底人就只是一群寄生于时空的可怜的动物。我跟她虽然分隔两地,可通过电话就能听见彼此的声音,通过视频就能看见彼此的脸,那又是什么让我们寂寞难耐呢?是肉体吗?是,也不仅仅是。

假设她就在我的隔壁,只是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通过的墙呢?那我们还算是异地吗?异地到底是物理距离,还是心理上的不安。好比一个人在监狱里头,一个人在鉴于外头,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地点却无法见到彼此,那这样的爱情算是异地恋吗?

这样的思索让我意识到人心的脆弱不堪,各自假象在混淆我们的视线,并长久地欺骗我们,直到我们把它们当作常识。

苏木在电话里总能有各自话要说,而我却常常在她的声音中疲惫地睡去。为此我们争吵了很多回。直到我告诉她,是她的声音让我有了安全感,所以才放心地睡去了。她很满意我的说辞,尽管她也知道这只是一段说辞。

“李外,孙悟空钻进过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那地方红孩儿也待过。所以孙悟空算不算是红孩儿的弟弟?”

“别逗了,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都是肚子。”

“孙悟空是从嘴巴进去的,红孩儿是从…”

“那怎么了!”

“你知道的,嘴巴里进去的,活不了。”

“孙悟空就活了。”

“那是孙悟空。不对,我们说的是两件事儿。”

“李外,我觉得我要水漫金山了。”

“什么?”

“下面。”

“你怎么了?”

“我想你了。”

我们总是会以这样的对话作为结尾,尽管我不那么喜欢这样悲情的结束语,但想念确实有种魔力,锥心刺骨,不吐不快,说出来了,对方听见了,感受了,好像自己的想念之苦也就缓解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用来孵化繁衍出更多的想念。异地恋,就是这么拖泥带水,纠缠不清的感情。最可怕的是异地恋会把热恋期延长,彼此之间的小怀疑,小嫉妒会强化彼此的在意程度,而空间上的求而变得又会带来小别重逢的欢喜。可热恋的本质是什么呢?是新鲜感吗?显然不是。热恋的本质是失控。没有了对错的标准,丧失了好坏的判断,心中只有对方,不计较得失,失去了对自我的掌控权,年轻人喜欢失控,青春不再的人们怀念失控。所以,少年怀春,春是失控。中年怀旧,旧也是失控。失控是危险的,是该被警觉的,而身在其中时会浑然不觉。所以在告别青春之后,青春会被长久地怀念,就是生理本能。是一种变了形的好奇与恐惧,越是危险的情况越是容易留下深刻的印象。

跟苏木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换了工作,去一个国产手机公司做销售。半个月后就分了区域,管几个不同商场的柜台。每天的生活就是跟柜台的姐姐们聊天解闷儿,这还真不是我个性使然,而是组长分配的人物。时不时就要去盯着,一方面看看有没有人为了销量低价出售,另一方面不打好关系人家不卖力推这个牌子的手机转而推荐别家的我们就赚不着钱。除了日复一日的给她们逗乐,就是往返于公司,柜台,售后之间。去公司打卡,开会,去售后拿修理好的手机送去柜台,再从柜台取回需要修理的手机送去售后。每天都要背着一个黑色的超大公文包,走在路上总有种黑道交货的错觉。

“外,你变忙了。”

“是吗?”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忙着跟你谈恋爱。”

“别这样说话,费劲。”

“有点累,好好看电影吧。”

我们在各自的城市,对着电脑,一边语音,一边看同一部下载好的电影。这是她规定的,每周要一起看一部电影,弱化异地的感受。可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虐待。看同一部电影,可却无法触摸对方的身体,这太折磨人了。很多异地恋的情侣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不停地对距离进行着不自量力的对抗。早早在那段时间也在进行一场异地恋,没日没夜的打电话,频繁地寄些礼物过去,把钱和精力全都投入进了距离这张吃人不吐骨头的赌桌上。在我看来,是那么可笑又可怜。可面对距离我们又无可辩驳。也许世上所有的异地恋情侣都热衷于隔着电脑和电话累积联络彼此的时间,可我痛恨它们。电脑屏幕和电话本身是沟通的桥梁同时也像是一面具象的墙,它在真切地提醒我。“你就是听得见,摸不着。”这种无力感让我沮丧不已。

“外,你怎么不说话了?”

“看电影呢!”

“看电影不能说话吗?”

“你在电影院看电影还说话吗?这是礼貌。”

“我们又不是真的在电影院。”

“不是你让我要幻想我们身处电影院的吗?”

苏木那里传来一声叹息。我忍住了。

实话实说,如果不是还要跟苏木语音,我想我并不会那么伤感。一部好的电影就足以让我沉迷其中,勾连一切,忘却一切。能沉迷一回太不容易了,就像爱情一样难得。我们都流于表面的生活,忙于忽略或遮掩过于深刻的情感体悟,生怕叫醒身体里最麻烦的情感怪兽。人的兽性有时比人性更加感情充沛。

那天我们看的是《罗拉快跑》是我原本就看过并极力推荐给苏木的。可我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这让苏木很气愤。她说,你这是在亵渎好电影。我说,我看过一遍了。她说,看过一遍就不想看了?新鲜感没了?就没热情去看了?我说,不是,可能是我今天太累了。她说,你骗人。这是你喜欢的电影,喜欢的电影会让人打起精神,怎么可能会睡着。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我想你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刚刚说的不是电影,而是我们。

“李外,你喊喊我的名字吧。”

“苏木。”

“再喊喊。”

“苏木。”

“你说说话吧,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我爱你。”

“别这样,说点无关的,哪怕与现在与生活都无关的,我需要你的声音,但我也需要缓解。”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素未谋面,所以他们确定   .

彼此并无瓜葛。

但是,自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

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是否记得——

在旋转门面对面那一刹?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对不起”?

或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错了”?   .

但是,我早已知道答案。   .

是的,他们并不记得。

他们会很讶异   .

原来缘分已经戏弄他们多年。 ”

“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辛波斯卡的一见钟情。”

“不对,好像是梁咏琪说的。”

“你可能看过《向左走向右走》那电影。”

“挺好听的,再念念。”

“背不出来了,我去找那本诗集。”

“不行,我就要你背。念的感情不对。”

“时机尚未成熟,变成他们的命运。”

后来,苏木总是时不时地念出这两句。她说,那其中有些什么东西解释不清。像是冥冥中的东西的。是注定而又变化莫测的内容。那本诗集是大美留给我的。她说,女诗人是她这辈子最喜欢的职业,可惜女诗人又并不是一个职业。我说,诗人只是听着高雅,其实跟其他职业并无区别。大美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不能总是热衷于解构伟大。我说,任何职业都经不起细想,推敲。大美说,你又要说什么歪理?我说,诗人分享贩卖自己的灵魂,而妓女分享贩卖自己的肉体,本质上来说,没有高低之分。大美叹了口气说,小子,可能你是对的,但你总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注定不会快乐,快乐必须肤浅一点,必须明确高低,雅俗。否则,你就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目标就无法达成目标,无法达成目标你就很难快乐。我说,我希望我的快乐能脱离目的性,这样就能长久的快乐,永恒的快乐。大美说,快乐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快乐来自欲望的满足,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傻孩子。

5.

“你怎么来了?不是跟早早一样忙着对着电脑谈恋爱吗?”胡尔摊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

“明天去苏州。”我说。

“公差?”胡尔问。

“请假。”我说。

“她也请假了吧。”胡尔说。

“嗯。”我说。

“明白了,不是出公差,是去交公粮了。”胡尔翻了个身,灭了烟,继续躺着。

“你起开,晚上我睡沙发。”我说。

“操,你不回自己家睡,又来蹭沙发。”胡尔挪了个地方让我坐下。

“怕睡不着。”我拿起胡尔的烟盒,点上一支。

“打小你就这毛病,每次春游你都睡不着。得,你自己待着吧,我去早早屋里找点好东西看看,省的沾染上你们这些红尘男女身上的俗气。”

脑子里有什么闪过,我发了一条简讯给苏木。

“梦见你在我的房间,梦见你和我的家人吃饭,你害怕就从后背抱着我,我偷偷吻了你从我后背伸过来搭在我肩上的手。你像只考拉。梦见你,不过是春游前夜的欢喜。”

过了很久苏木才回复。“不许骚!憋着。”

“这是我刚刚写的…”我没好意思把‘诗’加上去。

“我爱你不带标点符号因为我爱你不打顿”发完又来一条“怎么样,这是我刚刚写的。是不是巧夺天工,气势如虹!”

“不就是不带标点符号嘛,我也会。”紧接着就发“你是我遗失了多年的梦”

“快拉倒吧,我就是你的梦遗!”

当晚跟胡尔早早他们喝了很多酒才睡去,苏木晚上没有来过电话,她发了一条简讯说今晚不许联系要酝酿情绪,就像创作一样,有灵感得先憋着。夜里我做了好多梦,我梦见我变成了苏木的样子,从脸到身体,全身赤裸对着镜子自慰。我梦见我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字里行间冷眼看我,又溢出热泪。我梦见胡尔早早他们都老了,我们都背着老伴儿偷偷出来喝酒,结果东窗事发,胡尔被老伴儿接走了,早早被老伴儿一顿毒打,而我一个人喝完了剩下的酒。

我们约好,她先去开房。我先去订餐厅。然后找一家商场碰头再去书店逛逛。她说,上次你请我睡觉,我请你吃饭。这次我请你睡觉,你请我吃饭。我说,那直接酒店碰头不就行了,我不跟你抢单。她说,那不行,情绪得酝酿,万一你最近突然变老变胖,气味难闻,我还有个溜之大吉的余地。我说,我还没到有幸发胖的年纪。她说,反正得假装偶遇。你就说你配不配合吧。我说,配。她说,呸!

一切准备就绪,我背着包站在商场的大门口,远远地看见她一身轻松,想必是都放在酒店房间里了。

“去,把包寄了,就里面超市那儿。”

“去超市?”

“对,逛超市,买水果,顺便买保险….”

“安全套我带了。”

“什么?你戴了?没掉下来?够持久的啊!”

“瞎说什么呢!”

我们逛完超市,又去了书店挑了几本书,其中一本就是辛波斯卡的诗集。我看着作者简介上的照片突然觉得这女人长得就像是个沉睡的精灵,又看了看苏木,我还是喜欢美好的肉体。去餐厅吃饭前,苏木又说要吃麦当劳的冰淇淋和肯德基的鸡肉卷。等到正在吃晚餐时,我们已经又累又撑。

回到酒店,苏木就抱住我。我以为这一切就要开始了,但苏木回避我的吻。苏木说,我们聊聊天吧。我说,这时候?我都子弹上膛了。苏木说,可是我想听你说说话,要不,我们一边乱搞一边说话吧。我说,我不好那口。苏木说,我想你了。我说,我在这儿呢。苏木说,可我还是想你。我说,既然你不想做,那么就不做。今天挺累的了。

苏木去洗了个澡。我等她出来了之后才进去。

“开始乱搞吧!”苏木跳上床,浴巾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个意外突然掉了下来,露出还挂着水珠的身体。

“你怎么了?”我意识到她兴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没回答,开始蛊惑我的欲望。我们像是两只急切的小狗一样撕咬成团。没多久苏木就哭了起来。

“李外,怎么办。”

“出什么事了?”

“继续吧。”

“你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想你了。”

“尽说些傻话。”

“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想说些什么?”

“我感觉我拿不住你,不是那种意思,我是说,我感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想要你,可是要了你,或者把自己全给了你,也达不成我的目的。我还是有欲望,还是有更想要你的欲望,我想我们能钻进同一个身体里,我想你就在我的身体里,我希望我是你的皮囊,我希望你能用你的一切撑破这个皮囊,让我们消融在人世间,我想我们要死在一起,死了就彻底踏实了。”

我突然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那个梦,我变成了苏木,样子和身体。

“我们会好的。”

“难,我希望弄破些什么才踏实,身体简直就是一道墙。”

“那我们就强拆!”

一番笨拙的云雨之后,余韵久久无法淡去。之后的几天,我只想待在酒店里,可苏木还是乐此不疲地拉我去逛超市,逛书店。我要是不去,她就自己去,然后拎着一大堆根本吃不完的零食和水果。

临走前,我们在车站告别,踏上不同的班车,回到各自的城市。我在大巴车上昏昏欲睡,窗外开始下起了暴雨。苏木发来一条空白的简讯。

我突然明白了,苏木是想要生活,哪怕是人为制造的生活感。逛超市,买水果就是一对同居情侣的日常,她渴望日常来消解那种求而不得的欲望。但一切终究是徒劳的,梦境制造的越美,越真实,越充满细节,那么梦结束的时候就越深刻,越尖锐,越伤人。

雨越下越大,车子开得越来越慢。我喜欢讨厌雨,但喜欢暴雨,雷声越响越摄人越好,我喜欢那种难以描述的末日感。好像一切都要在此结束,终结之前是一场没有余地的狂欢。每个人都乐在其中,手舞足蹈,直到肉体被倒塌的房屋,树木砸碎,被尘埃掩埋。我开始理解苏木的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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