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河北清河人也。其家望族,世代显宦。及其祖、父,门第稍衰。父为州郡小吏,略积家业。张生志在恢宏,戮力苦读,数年赴京参抡,以博功名,运困不第。生心灰意冷,无颜返梓,赁屋居京,为商贾道。其性也聪,兼识食货广殖之巧,积数年,富于一时。
二千年夏,国朝中兴二十年矣。四海安靖,升平和泰。京师聚天下菁华,盛于当世,米贱而屋廉。生计其帑实,以为充裕,画策买屋,欲迎父母弟妹来京,享天伦而赡双亲。
一日,生出朝阳门,欲求好屋,至白家庄,得一少女为牙。姬年二八,素衣丽容。生与之谈,以为其业虽贱,而谈吐不俗。生奇,欲亲近之,时至正午,邀姬共食。姬应之。
生问姬之家、姓,姬答曰:“贱姓李,赵州人也。”生讶,问曰:“赵州李氏与吾清河张氏,同为天下望族。府中佣厮,人亦贵重之。汝为贵胄,何以居长安而为中人不屑之牙?”姬笑曰:“世间华贵,罔有不易。公侯非天生之贵,贫贱非自来之卑。兴然后衰,自然理也。祖业虽隆,子孙岂能常有之?君为华胄,今不亦为商贾乎?”生以其言通明,不以为忤,反敬之。后常见姬。
时生值婚龄,姬慧雅多聪,二人相识经日,生曰:“若汝不嫌,待吾禀高堂而约媒妁,备礼仪而具聘金,请汝屈尊驾为吾执帚,可乎?”姬笑曰:“君家富,不弃下人,以为幸。何敢嫌生?奴素重君之德、品。婚姻之事,奴、君二人可决,何必以媒妁?但求高堂之允。”生大喜,问曰:“汝可禀于汝之翁妪。”姬颦,别以他话。生疑之,未尝言。生携姬返家,见翁妪,俱喜。及返京师,即买屋,具媾礼。后二人相敬如宾,如梁鸿孟光故事。既而姬生一子,生爱之。
经年,至二千一年夏,生夜归家中,姬侍其更衣沐浴,饭毕,姬肃然曰:“妾当归矣。”生惊,问曰:“以何故?”姬曰:“妾非人也,乃西帝之女,天神尔,名曰华尔基莉。唐言斗战之神。”生信疑两端,问曰:“斗战之神为掌战之神欤?”姬曰:“不然。斗战之神不能兴战,亦不能止战。然战祸起,妾将批甲胄、执枪盾、跨白马,游于沙场之上,定人之存亡。及终,妾于死者中择英勇者,归其魂魄于天。”姬言之中,面色肃穆,煞使人惧。生强信之。生又问:“卿贵为神明,何以居人间而归吾氏?今又何故归之速也?”姬笑惨然,曰:“天师征交趾,西夷战大食后,天下太平久矣。妾与女兄弟失职守,以为大战难再。另见人间欢乐,难耐天界寂寥,故下凡。妾对君情,真实不虚。然天旨蹙下,大战将起,妾不得已尔。此情亏欠,但求君怜。”生知难留,念及恩爱,悲伤不已,泪如雨下。姬亦泣,曰:“君莫悲,时未至也。妾当暂留旬月。”
又几日,生赴江南,勾当茶、盐,旬日方返。及到家,不见姬踪,家中财赀车马,惘然难寻,惟留婴儿待哺。生大悟,詈之,无奈何矣。
生请同乡崔生为京师衙役者寻姬之下落。崔怜生遇,颇尽心力,无果而终。鳞帐黄册,忽消姬之名姓。生技穷,然家业丰厚,其损也微,便罢。
生独抚幼子多年,后续一富家女公子为妻,五福齐备,羡于一时。娶李姬事,亦成长安笑谈。然如姬言,离婚未几,世间大战频仍,至于今日。
异史氏曰:仙人以人间繁华、天界寥寂故,往往思凡。然假仙人思凡而行诓诈之事,吾不闻也。李姬是仙非仙,难得其论,诓诈之事,人当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