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文学还是电影,我都偏爱平淡叙事,无需华丽词句,无需卖弄技巧,只要用心用情,便足以打动我。
《树犹如此》便是“平淡叙事、用心用情”的范本,让我每次重读都眼眶湿润。这是白先勇怀念挚交王国祥的散文,文字平淡,却浓情化不开。
世人提及《树犹如此》,多偏爱最后那段话:“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那意大利柏树是此篇的引子,亦以此为终,互相呼应,自是散文常见格局。而那“无法弥补的天裂”,让“湛湛青空,悠悠白云”也显黯淡,伤心至绝处,反倒淡然,仅归于“美中不足”四字。可这四个字,真的如此洒脱,连悲伤都轻易带走?
在我喜欢的粤语歌词中,有一首黄伟文填词的《美中不足》,其中有“唯盼你故事到结局,完美里那美中不足会是我”,“期盼你那愉快结局,常记挂那美中不足会是我”这样的句子,用字平淡,实则悲怆,可见这四字实是催泪大杀器。
不过整篇《树犹如此》,最让我动容的却是“回到家中,我们煮了两碗阳春面,度过王国祥最后一个生日。星期天傍晚,我要返回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
没有惊人之语,没有刻意抒情,可我每次读之,都觉那伤痛的确无法抵挡,除了默然承受,别无他法,什么“人定胜天”,什么“坚持就是胜利”,都是不中用的麻醉针——人生,总有抵挡不了的时刻,就像白先勇所写的那样,“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但全力以赴总优于半途而废甚至自暴自弃,人虽不足以胜天,虽面对病魔、邪恶时无必胜把握,可投入与坚持本身便是收获。1960年,白先勇读大三,与同学一起创办《现代文学》杂志,起先只是心血来潮,谁知理想一坚持便是十三年(白先勇出国后将之托付给余光中等人),共五十一期。六十年代的台湾作家多与该杂志有些关系,名家自不必说,由新人成长为名家的也大有人在。画家顾福生曾举荐一篇其女学生所写的《惑》,白先勇说作者有怪才,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受鼓励而弃画从文,即日后的三毛。小说《壁虎》曾令白先勇惊讶,作者是一个女中学生,即日后大名鼎鼎的施叔青。
白先勇曾说,“台湾这一线文学香火,具有兴灭继绝的时代意义”,绝非自我吹捧。
北岛也曾坚持,前些日子读香港牛津版的《古老的敌意》,读到这样一句话,深以为然:“一个民族需要的是精神的天空,特别是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没有想象与激情,一个再富裕的民族也是贫穷的,一个再强大的民族也是衰弱的。”
他一直为这片精神的天空而努力,无惧时间,也无惧自己的老去,就像他在某次致辞中,我很喜欢的一句话:“我们不相信时间战胜青春的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