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这个时候,一位高中同学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也没什么事,只是好久没联系了,所以打个电话。
其实我和他也无太深交情,彼此仅仅同桌过一个星期。他为人老实木讷,常被捉弄,只不过在别人都拿他开玩笑的时候,我觉得没意思没有参与而已。大家都明白,读书时下课一起上厕所是友谊的表现,我倒是常常顺便叫上他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点他就把我当成了朋友?
总之,去年的电话里,他差点哭了,说很孤独。
当时我正和几个朋友在KTV里,我出了包厢接起电话。本以为他也会和我在街上碰见的无数个老同学一样,“哎,是你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最近在干嘛?噢,哈哈哈,行,以后有空联系啊,好好好,以后联系。”
互相电话都不知道,联系个屁呀。
接起电话时,这个陌生号码说了几遍他是某某某,我还是没能听清,最后实在不好意思问了,只有打着马虎说,“噢,是你呀,最近在干嘛呢?”
听见我找回了记忆,他显得很激动,声音大了许多,说着他是通过谁谁谁知道了我的电话,又说着希望没有打扰到我什么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左耳仔细听他提到的细节迅速在自己的记忆库里寻找匹配,右耳盘算着怎样快让对方挂掉电话,朋友出来都催了两次了。
同毕业后的老同学还能聊什么?不就说说以前班上活跃的那些个少数人的现状呗。偶尔有一两个以前默默无闻的现在混得不错的也会被提及,但毕竟太少,听了也让人难受。所以大家还是最喜欢聊飞扬跋扈的那几对男女,把自己压抑的青春都意淫到他们身上。
聊完这些,他说,“还是很怀念和你同桌的日子。”
这下我才终于把他记起。因为那时候我刚转校到他们班上,所以对第一个同桌的他还有些印象,不然他可能已经完全从我的记忆中抹除了。
他是那种人,沉默寡言,坐在你旁边像块石头,埋在人堆里也不会起眼。
电话里他让我有空去他那里玩,我咿呀答应着,说以后有空就去。
他又问我还有没有和其他同学联系,我说毕业这么久,大家各忙各的,都没怎么联系了。我随口问他句过得怎么样,结果他说,不好。使得我准备好的“那还不错嘛”被生生噎回肚子里。沉默许久,他喉咙里好像卡了痰,有些沙哑,说,好久没见你了,真想你,还有以前的同学们。
我的心抽了一下,安慰道,是呀,有空大家聚聚吧。
“过年你回去么?”他问我。“回去你组织一下让大家开个同学会吧,都好几年没见了,我...我真的很想你们...”
声音越来越低沉,我一边用力压紧手机,一边跑到街上去。
深秋的寒风刺骨,使人清醒。
他说,我好怀念以前的日子,大家对我那么好,不会害我,也没有人嫌弃我,也不会....
此刻,我的嘴巴已经没用了,他像是泄洪的大坝,自顾自地释放着。
我不知道这个农村来的孩子在城市里经历了什么,才会放下他那倔强的面子向别人展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但我明白他必定是在社会上穿越着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他疼,他累,所以才会怀念起曾经捉弄过他的人,只因为他们是同学。
说着说着,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他说,“过年回去我们开同学会好不好?”
以前我以为同学会只是得意者炫耀的平台,没想到也能成为失意者取暖的篝火。
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开同学会。大家这么忙,谁有时间?他的电话让我失眠了一个晚上,可也只是一个晚上。或许是他忙,或许是他醒来后又成了另一个人,总之这一年里我们没有再联系。
直到今天。
他还是像上次一样说着没什么事,只是好久没联系了,所以打个电话。
然后礼貌性的问我有没有被打扰到。
他说,“天冷了,要注意保暖,别像我一样感冒了。”又说,“我准备回家去歇一歇再回来,顺便试试能不能考上公务员,嘿嘿。”
一个人生活,为了不倒下去,我学会了自我产生正能量。于是我问他,“你真的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吗?如果你能适应看报喝茶的生活,这倒是不错的选择。但万一你心底其实向往的是另一种生活,类似自由的东西,那你会后悔的。”
他嘿嘿地笑着应了一下,说,“没关系,试一下再说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正事可做。”
“你做的什么工作?”
“也没做什么,都是一些兼职。”
“是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有时候替房地产公司发发传单,有时候去帮商场促销,你知道的,因为要付房租还要吃饭嘛,嘿嘿嘿。”
我吸了一口气,忍不住问,“你想留在这个城市,对吗?”
“这个,其实,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你究竟清楚地想过以后的路吗?”
“这个...我不知道。”
“那你靠什么坚持着?”
“我...我想。”他有些支支吾吾。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出他慌乱的样子,肯定是脸颊通红,右手不停地抠着后脑勺,低着脑袋。如果看到自己鞋上有泥的话能让他放松不少。
就这样,他试图把话题转移,他说,“我不会说话,平时和朋友们联系得少,你不要介意哈。”
声音是那么卑微,接着他又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朋友。”
他不仅像块石头,更能把别人变成石头。我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沉默,我终于问他,“你是要过了年再回来,是吧?”
“不,回去待个把周就回来。”
“这不马上过年了吗?你过年不打算回去?”
“要回去。”
“那你现在还回去干嘛?也不怕懒得跑。”
“其实回去也没什么事,只是出来久了,我突然很想回家。”他说。
我又一次找不到话了。
沉默,沉默,沉默。
“再见。”
“好吧,再见。”
他又一次隐匿在黑暗中。
我不知道他明年是否还会给我打电话,但我希望是。
我也谢谢他提醒我。
也许,唯有被生活侮辱之后才会知道生活的可怕。而越长大,家乡就越像手表,它一直为你跳动着,可你却只有无助、安静时才会听见那嘀嗒声。
只不过风是越来越冷了。
天高路远,能否快马加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