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1

夜骑摩托,奔波在海拔五千多米的茫茫雪原上。

我找到了心目中的理想地,Wuthering Heights 从小根植在我的记忆里,是一辈子的梦之地。很多次我想象这样一个地方:凛冽的风,粗犷的原野,石楠花,还有生活在此性格冷酷又坚毅的男女,以及他们坚贞卓绝的爱情。

许多爱好系天生,扭转不来。我喜欢冒险,喜欢自然环境的恶劣及其塑造出来的英勇果敢的人类群像,风割在脸上的每一刀似乎都能成就丰碑。小说里画眉山庄是天堂,鸟语花香,生活在此的人文明又有教养,呼啸山庄与之对比就像个地狱;然而挑战一种文明与修养真令人欢喜,就像我一直惦记 The Call of the Wild,那只回到阿拉斯加冰天雪地的森林中,与狼为伍,成为族群领袖的文明世界的狗。

2

冻苔藓,野草,大河溯成溪流,溪流又汲成涓流,露出河滩。

我本该很爱这里,爱得热泪盈眶才是。是荒原,平的看不到尽头的荒原;唯一的尽头是环抱在天边洁白矗立的雪山,我们即从群山怀抱中走出来。阳光耀眼,照射草原上的一切都金灿灿的。而天在头顶,蓝的纯净,飘的都是大白棉花糖。

世界就像盘古刚刚一斧子劈开了混沌球,开阔又新鲜。羊群,可爱的羊群好像在抓紧啃着初雪覆盖下的最后一根丰嫩的小草,那个牧童看清楚了,是次仁的小弟弟。次仁停下来跟他叮嘱两句藏语,我们再接着往前走,又遇见了他的叔叔,摩托车正停在一旁,看他家的大牦牛悠闲地吃草。

一路上我们的摩托车惊得草丛里的高原鼠抱头四窜,反正它们的洞多,从一个洞穴逃到另一个洞穴,羊群也被我们赶得一路小跑,只有牦牛不怕我们。每当这时次仁就猛按几声喇叭警告牦牛们纷纷开道。

还有河流,清澈又冰冷刺骨的河流弯弯曲曲散布在草原上,像大地的项链,柔情又婀娜。一到晚上河水就结冰,然而次日太阳出来,亮晶晶的冰面下还是潺潺流动的河水。如果不小心脚踩上去,咯吱一声,薄冰碎了,遭殃的可就是你的鞋子。

3

刚说过本该很爱,可是现在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我更多的心情是焦急。80公里的路我想留下来,但此刻我要做的是:尽快赶出去。

高原上没了太阳,立马堕入冰窟,风在耳边嗖嗖地过,脸包的严实不觉得冷。下半身失去知觉,冲锋裤里裹着SW最厚款的羊毛裤加Marmot的抓绒裤加护膝都挡不住酷寒,更不要提脚了。路很难走,我背上的大包总是被颠得失去平衡。空间又挤,中途我两次从车上摔下来,首先问的是车有没有事。反正穿的厚,摔不成啥样。车出状况就糟了,不但救不了别人,自己倒成了三人中处境最危险的一个:没粮没宿,活活冻死。

又停车歇了一次,次仁的膝盖也有点冻得受不了。由于我腿下的神经毫无知觉,停车后脚落地只能顺势一屁股坐地上,站不起来。趁此又加了件冲锋衣在羽绒服里面,自此我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了。再出发的时候上半身温暖许多,我把一只没戴手套的手揣在次仁的藏袍里,真是,多高科技的衣服还没有别人的一件藏袍来的挡风。不过出身在高原,藏人的体质本来就让人羡慕。我去次仁家的时候,他姐姐抱着一岁的小姑娘在门口晒太阳。小宝宝眼睛大大的,满脸鼻涕口水,还不会站立,下半身裹圈羊毛,啥也没穿。我摸摸她红红的小手还有小脚,暖的,并不凉。

4

晚上八点半,到了一户藏族牧民家,次仁说稍作休息,谁知一休息他就不走了。

我其实应该感谢他,继续往前赶路我都无法预知自己会出什么情况,失温严重,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又冷又想呕。他在这户藏人家门前鸣了几声喇叭,然后有人出来了,把我们迎进屋里。

藏民都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住一起,这户家里也有七八个人吧,有一个调皮的八九岁的小男孩好像跟次仁很熟,两个人叽里呱啦,男孩很喜欢次仁的摩托。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由奶奶抱着坐在铺上,女主人很漂亮,把我们迎到方桌前,端上一叠白馒头,添上奶茶。

看的出我们没到来之前,这家人正在进行一天极为平常的晚间聊天,临睡前闲话家常之类,灶边不知挂着腰带还是藏毯正待女主人编织(原谅我高度近视的眼)。次仁此刻正和男主人聊得起劲,家里其他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如同注视一个外星人。这样的场合我本来应该起身跟主人家客气地打声招呼,然而我正拘谨地坐着。一个是没有心思,心里正焦急盘算着几点才能赶出去;另一个原因实在狼狈,冻得僵直,瑟瑟发抖,顾不上这些。我想,我在他们眼里估计就是路边捡来的一只快冻死的鸟了吧。

我确实饿了,连啃了三个白馒头。虽然是冷的,但面很劲道。次仁问我要不要奶茶,加不加酥油,其实我很喜欢喝酥油茶,不过彼时肠胃空了太久,怕有刺激,还是谢绝了,要了热白开。

吃饱喝足,始终等不到次仁说再次出发,我于是主动问。他的意思竟然是歇一晚,明天再走,我又急又气,说好的今晚出去。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不走我也没办法,我拿出GPS仪和对讲机,示意我要连夜送这些出去救人,他后来竟然跟我说了一个理由:外面有狗,狗会咬人。把我当小孩耍呢!

他赖在铺上,我于是软硬兼施,说我们出去晚上可以住在镇上,人命关天之类;要么就拿走他面前的酥油茶,不让他再喝,死活拽着他的长袖子喊一二三起来;要么就怪他说话不算话等等。然后一大家子的人看我们俩就跟看戏似的,咯咯乐个不停。次仁先是被我有点说动,系上了腰带,我一背包回头看,他又躺在铺上了。

我真生气了,背着包就往外走,说“我自己走!,你说话不算话,没有钱!”好像他听懂了,竟然悠悠来一句“没有钱就没有钱”。我一踏出门,满天的繁星,漆黑一片,往哪走。更可气的是,他没追出来。一会他跟着那家人出来上完厕所又回屋里去了,半句话都没跟我说。我一人站在屋外,世界这么静寂,眼泪要逼出来:其实别人没有非救不可的理由,一切尽力,听天由命吧。

再后来我不死心,厚脸皮又推开门,头伸进屋里望着他,“到底走不走啊”。这次次仁实在没办法了,终于摇着头穿戴好出门,我满心欢喜地冲到摩托车后座,谁知车子发动几次都走不了。这次换做他不好意思了,跟我比划了半天,说“车可能有问题,明早检查一下,明天五点就走,两个小时七点就能到,到的时候天还没亮呢,谢谢谢谢!”

我只好同意,仔细想想他说的是对的,已经夜里十点了,这种路夜行太危险,即使白天骑都胆战心惊,不留神就人仰马翻的,我们的车也经常熄火。再说救援车也未必比我们早,即使早,很可能路上对面行驶能碰的到。这么想我就安心住下了。

藏民的铺好像学名叫“卡垫”,前面是方桌,再前面就是火灶了。白天卡垫上面坐人,接待客人,晚上把贴墙的靠背都拿下来,就变成睡觉的床了。我看着他们搬走靠背,搬出羊毛被,熄灭炉火,一切在为睡觉做准备。小男孩跟次仁睡到里间,我们这个屋基本都是女眷,我的床旁边是就是窗子,满窗户的星星,只是我再也没有心思找银河了。男主人睡在我们这个屋的地上,铺上垫的盖的,还有一个女人带着婴儿睡在地上。看着我笑了一晚上的女主人睡在跟我成直角的床边,临睡全家人都在嚼口香糖,我想是不是藏民不刷牙所以才用嚼口香糖代替。我自己还有瓶益达,想找出来送给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了。第二天死活摸出来一条阿尔卑斯糖送给小男孩了。

次仁最有意思,终于我有点把他当男的了,估计这么多人里面也就他还懂点汉话。会主动把馒头往我这边推,问我喝什么茶,临睡要不要跟其他女眷去上厕所(结果跟去的时候又被女主人笑得咯咯咯)盖的被子冷不冷,其实被絮有潮和霉的味道,但我已经是被当作客人款待了,感激不尽。男主人还走过来示意如果冷,被子上有层毯子,裹好。我估计又做出石破天惊的事情了,掏出我两个暖宝宝贴在后背,又掏出两个暖脚贴贴在脚底袜子上。后面躺着的女主人又笑死了,咕叽咕叽一通藏语。

我扫了眼手机,还是全无信号,闹钟调到凌晨五点,但其实五点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悄悄关掉闹铃。即使在平原的凌晨五点,天都一片漆黑,更何况高原,我不愿打搅这一大家人的美梦。六点左右我听到次仁醒了,从里屋出来去外面厕所。我故作刚醒的样子,动了动,趁着他还没进屋,大叫了声“已经六点了!”,然后看见他裹着个被子,面向我愣住了 “六点了啊”。我本来以为他会像昨晚一样耍赖,拖着不走。谁知道他就开始起灶了,从麻袋里倒出一些牛粪重新将炉子燃起来。屋子里充满了烟,再接着一家人陆续醒了,小男孩从里屋光着脚蹦蹦跳跳地走进来跑到他爸爸身边。

次仁喝了奶茶,吃了碗糌粑,中间出去修了修车,回来看我也啃完了两个馒头,问“准备好了吗?”我答应一声,立刻背起包,向这户人家告别出发了。七点钟高原上还黑着呢,次仁打开摩托车的车灯,小心的在原野上行驶,路况颠簸,也照顾我行驶得慢些。然后顶着高原上冷冷的风,我看见黑暗的天幕撕开了一道亮光,亮光慢慢在天际扩大。渐渐我重新看清了道路上的河流,那些来时我坐在四轮汽车里开心地数着的三十七条“小溪流”,如今变成了“波澜壮阔的大河”横在我们的小摩托面前。每一次过河,我都紧紧拽着次仁的衣服,不敢睁开眼;每过一条河,我都松一口气,给次仁鼓劲“你太厉害了!”

这一路我心里唯一祈祷的是:我们的摩托车,你要挺过去!

5

到镇上的时候,我请次仁吃了午饭,他点了份青椒肉丝。我履约付给他费用,他的车后轮坏的严重拿去修了,修车花了60块。中间他又消失了好一阵,回来的时候提了个塑料袋,买了些东西,很兴奋。我问他买了什么,“手机,裤子还有袜子”。手机无疑是最令他开心的了,他喜欢里面的拍照功能还有音乐,都是藏语歌。之前山里赶路休息的时候他还主动让我手机为他拍了一张照片,我当时纳闷,因为在雪山上我要给他照相死活不肯的样子,弄得我以为藏族有不拍照的习俗。

我本来希望他能带我们去救援,不过到下午两点也没能等来我们的人只好先让他回了,毕竟回程要五个小时,再晚的话天黑夜路骑摩托车不安全。他把买来的东西牢牢地捆在摩托车后座,向我告别就出发了。

看着他走的背影我有点难过,我知道是临时结成的相互信任的关系体被打破了,我又恢复了孤身一人。这种失落是常态,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不能独立承担任何事情,在山上也是,如果没有青山我一个人一样不能面对。

6

当我招手搭上一辆由拉萨驶来的顺风车,上车后一位长者问我:“姑娘,你身上一股很浓的藏民身上的味道啊。”

我其实想哭,当我平静同次仁告别的时候,我想起很多年前,那时我九岁,离开家乡,坐在车上看妈妈站在路边渐渐远去直到远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了。我没有哭,我像小大人一样,心里千头万绪,但面目上再也找不见。我知道我怀念的还有那一大家子,那一大家子陪伴雪山与草原游牧的人,日出而作,日落回巢,围坐在炉边。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姐姐弟弟,奶奶叔叔伯伯,这是我多少次梦里出现的场景,让我心里揣着一丝温度:他们拥有的既少,又多,又珍贵。

在藏民家的炉火边,我接过次仁向我们得意展示的身份证,照例要嘲笑他上面的照片,“次仁旺切,1993年1月2日”,今年签发的。跟他的证件照放一起的还有一张相馆里照的和他兄弟的照片,两个人并肩搂着,没穿藏服,照片上也没现在这么黑。他要看我的,我当然不会给他嘲笑的机会。

当初司机师傅一见面就取笑的“二十岁还没老婆”的次仁,却成了我们的救命绳。其实我恨恨的是当我在摩托车后座问他“你家有多少头牛,多少头羊啊” 的时候,他想了想:“两百头牛,六七百头羊吧。”

然后我眼睛圆了,眼前blingbling闪的全都是金黄的的“¥”,雨一样纷纷落下,“如此你还要跟我计较那几百块钱!”这是我心里嘀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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