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节选)朱自清: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
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
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记得我还上小学的时候,老妈去外地进修一个月,期间家中只留有我和老爸。现在记不得其他的事情了,只记得每天老爸笨拙的给我扎辫子。
几乎每天都会崩断一两根皮筋,几乎每天我都被拽的生疼,我也少不了因为疼,或者因为老爸扎的不够好看而抱怨撒泼。
现在想想也是会忍不住笑,老爸那十只短粗的手指是多不容易才拢住我那细碎的头发,然后又是如何蹩脚的用橡皮筋缠成小辫,劲儿稍微大点,皮筋就断了。
然而那时他的心里又是多么焦急的想让女儿满意。
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离家里很近,所以中午我都回家吃饭。
老妈在家附近的医院上班,中午下了班就忙乎午饭。
而老爸的单位稍远,那时没有汽车,老爸都是骑一辆摩托车上下班。现在想想其实挺拉风的。
所以一般我都会趁着妈妈做饭和等老爸回家的空档,抓紧时间写上午留的家庭作业。
几乎每天老爸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我的房间门口放一小兜东西。
有时候是几根香蕉,有时候是几个苹果,有时候也可能是一大块旧轮胎(那时候我疯狂的喜欢跳皮筋,老爸就从厂里帮我收集旧轮胎,然后剪成橡皮筋)。
放下东西,老爸会跟我说一声,有时是告诉我买了什么,有时是让我歇歇别太累了。
而那个时候我都忙着手头的作业,基本上都是头都不抬一下,随便应一声。
慢慢地,老爸也经常只是默默的放下东西,不怎么说话了。
很习惯的一件小事,不知怎的,现在却总也忘不了。或许是想念老爸对我的那一份牵挂。
有时候老妈去出差,老爸就会放学来接我去他的单位吃饭。
还是那辆拉风的摩托车,老爸在前座开车,我坐在后座,双手紧紧环抱着老爸的腰。摩托车风驰电掣的,路两旁的人和物都飞速向后。耳边的风呼呼的,别的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时候仿佛世界就只剩我和老爸两人。
天冷或者风大我都会索性缩头靠在老爸背上。
现在已经记不得那是种什么感觉,只是仍然记得那一份避风的温暖。
高中毕业,我拼了命的想远离家里,倔强的把高考志愿都填在了北京,或许是所谓的青春期叛逆吧。从被录取的那一天,我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那段时间,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家,满脑子都憧憬着未来,根本不顾及爸妈的想法。
只记得老爸总是询问我,离家那么远,你真的行吗?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我每一分钟都在迫切的想要离开。
都说“为人母方知当妈苦”,青春期的可笑也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自己才能意识到。
大学开学时,老爸老妈一起去北京送我,俩人不舍得我,在北京又待了一周,每天来看我。后来在我的不停催促下回家了。
那时没有手机,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是跟老妈在电话两头泣不成声。然而也却从未想过跟老爸说说话。
两个月后,老爸老妈又一次来到北京,带来了大包小包。
说是北京冬天冷,带来了一床毛毯一床厚被。
老妈给织了件毛背心,穿在里面既保暖又不会影响美观。
怕我吃不好,带了一箱水果,还带了一大盒老妈做的卤味。
还有其他什么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每个人两个大箱子。
我说:嗨,这儿什么都买得到,你们何苦跑一趟,带这么多东西。
老爸老妈只是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时的我,心里其实还是很开心的,离家短短两月,已让我萌生了思乡情。
不太记得那时每次跟老妈通话都说些什么,但是依然记得大二时,老妈跟我说,老爸查出肿瘤,在肝上。
老妈没有多说,我其实也没有多想,所谓的年少不知生死,总觉得生死离自己很远。
大三那年寒假,只买到了凌晨3点到站的火车票。
火车到站了,外面漆黑一片,站台上没有几个人,我一眼就看出老爸焦急的身影。家乡的冬天虽然没有北京那么刺骨,但也是冷的。
老爸一八零的大个儿,穿着棉衣,戴着白色口罩,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接上我,老爸没有多说话,只是说了句:“走吧。”
老爸转身在前面走,单手拎着我的大双肩包,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
我冻得哆哆嗦嗦的跟着他,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老爸瘦了,黑色西裤的裤管肥肥大大被风吹着。
我的心里莫名一丝心疼。
老爸是老三届,高中都没上完,去学了开车,在厂子里开大卡车。我还记得见过家中老照片里,老爸神气得站在大解放旁边。
后来老爸去进修了大专,有了文凭,进了机关人事科,大概就是现在的人力资源。那个时候,这可是个极重要的职位,因为那时都是分配工作,调动工作,而没有自己找工作一说,所以人员收录调动基本全靠人事科掌管。
从我记事儿起,家里就总有人登门拜访,依稀记得有的是为家里孩子谋份工作,有的是想调动工作,种种原因。印象里,老爸是和蔼亲切派的,不管是农民也好,工人也好,都是耐心倾听,细心询问,不知道最终结果怎样,我只记得老爸的口碑很好,因为经常也会有人到家里道谢。
那时的我对单位里勾心斗角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偶尔听爸妈谈论说,老爸想升厂长,却总有一个领导不对付,各种理由不让升职。老爸也郁闷,有时候也会喝点酒。
后来我上了大学,老爸终于如愿去新建分厂当了厂长,但是离家很远。两人索性搬了家,找不到合适房子,就先是住在新厂工地上。还记得有年回家老妈说,有天下大雨,老爸半夜爬起来,披上雨衣就去工地了,忙乎了半夜,第二天就发烧了。
后来才知道新厂是建公路桥的,因为现在每次经过那座桥,老妈总是跟我念叨,这就是你爸当时建的桥。
大四那年寒假,还没到过年,陪着老爸去医院做介入治疗,那时候也不太明白什么叫做“介入治疗”,更不知道那是我陪老爸的最后一夜。
傍晚,老妈去买饭。就我跟老爸在病房。我无聊的翻着一本书,我还记得是那年特别流行的《谁动了我的奶酪》。
跟别的老爸一样,我的老爸也不善于跟自己的孩子聊天,连我都不记得上次我们聊天是什么时候。
老爸突然坐起来,我以为是介入治疗后不舒服。
他问我,学习怎么样?我说,还好,能排前五名吧。
他又问我,你处的那个对象怎么样啊?我说,还行,对我挺好的,他家人也挺喜欢我的。
他没再说话,又躺下了。
后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突然老妈就开始喊老爸的名字,老爸闭着眼睛嘟囔着。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跑出去喊医生,也不记得是怎么被人拉到什么地方坐着。就记得我无助的哭着哭着。
有人领我去给老爸穿鞋,我看见老爸脸上蒙着白布,我很害怕,只是一直哭。我甚至想起了我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人发生意外后灵魂互换,我在想老爸的灵魂此时是不是也在房顶飘着看着我们。
我抬头看了看房顶,白花花的只有一盏灯。我想我是看不见灵魂的。
后来的那几天浑浑噩噩,就记得家里陆续来了好多亲戚,就记得老妈不停的边哭边跟人念叨老爸的事儿老爸的病。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火化那天,遗体告别,我看着化了妆的老爸,依然觉得他在睡觉。
直到有人塞给我老爸的遗像,要把老爸推进火化炉,我哭了,哭的昏天黑地,站不起来。
抱着老爸的骨灰盒,看着上面那张微笑的一寸黑白照片,我安静了。永远地将老爸收进了我的心里。
十几年过去了,我仍不能淡然地提起这件事。我不愿填写家庭成员信息,有时候我甚至还会填上老爸,因为我怕别人的追问。
或许这样啰啰嗦嗦的唠叨事儿能让老爸得以慰藉,或许这样的想念能让我憋在心里的情绪得以宣泄。
有些话想说的时候一定要说,有些事想做的时候一定要做,不要等到没有了机会,才后悔莫及。
那些记忆里跟老爸一起的日子,也只能是我最美好又最痛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