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6日 星期五 阴转多云
自打记事起,每年初一去庙里烧香就是母亲雷打不动的习惯。“烧头香”自然是桃庄和附近村庄的人们,竞争最为激烈的信仰比拼。人们认为,在新年第一天第一个给菩萨烧香的人,能够得到更多保佑。准备去烧香的人,会在除夕下午洗头洗澡更衣,出发前还要洗脸刷牙。
除夕晚上12点前爬上去的人,才有希望排上号。经过多年努力,母亲也拿到过一次第一名。最近几年,母亲年纪大了,出于安全考虑,我极力反对她再去烧头香。母亲也同意,但香一定要继续烧。今年初一清晨不到6:00,天还没有大亮。母亲把我和大妹叫醒,让我们陪她去“江上冠”烧香祈福。
“江上冠”位于桃庄南侧,是一座海拔约600米的高山,山腰有一个百余米见方的巨型水库,深不见底,水面宽阔,时常平静如镜,偶尔风吹水皱,尤似暗潮涌动的江水。站在水库边仰望,山尖貌似古代官员的乌纱帽。此山因而得名江上冠。山顶的道观没有名字,姑且叫做“江上观”吧。道观里供奉着附近人们淳朴的信仰。
晨光熹微,我们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弯腰前行。抬头仰望,鱼白色的苍穹边界,被起伏的山岚撕得凹凸不平,满是毛刺。枯黄的山腰上,疏密不一的松树林,在稀薄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如同一幅幅黛墨山水画。山鸟啾鸣,抑或虫儿唧唧,都会拖出一串悠长的尾音。
妹妹兴奋地回忆多年前爬江上冠的情形,母亲则示意我们,在见到菩萨之前,不要大声说话。她自己一马当先,没一会儿就把我们远远甩在了身后。平常腰酸背痛的母亲,此刻化身奔赴前线的勇士,笃定而轻盈。
经过近一小时的跋涉,我的发丛沁出些许汗珠,江上观终于露出了真颜。从北侧望去,像极了一个双层蛋糕,外壁都砌上了石墙。下山时,母亲说这是当年为了打日本人,修建的战备设施。但我仔细观察围墙上的石块,看风化剥蚀程度,不太像是近一百年的建筑。具体年限,有待进一步考证。
江上观坐北朝南,我们绕到西侧拾阶而上。狭窄的石板台阶,不能两人并行,咫尺之间就是陡峭的悬崖,荆棘丛生。
爬到山顶,只见道观顶上烟雾缭绕,年龄不一的信男信女,来来去去,络绎不绝。道观门外的土地上铺满了烟头、爆竹皮、烟花盒子、塑料方便袋……道观四面石墙上只有一个门,没有窗户,房顶的铁瓦,破了两个大洞。门口两侧堆着几叠青土瓦,大概是备用于替换铁瓦的。
待我们呼吸均匀了,母亲整理了一下我和妹妹的衣服,给我俩手里分别塞了一把香,让我们跟着她进去拜菩萨。
道观北墙依次砌着神台和拜台。神台中央供奉着祖师南武,左侧依次是净瓶观音、财神爷,右侧依次是送子观音(送子娘娘)、药王孙思邈。每位菩萨跟前摆着一个长方形香炉,香炉内外是数不清的、焚烧着的香和红蜡烛。拜台上没有蒲团,人们干脆把拜台也用于焚香、烧纸和点蜡烛。要磕头,就直接跪在地上的红色方便袋上,而这些方便袋,也都是灰土扑扑的,胡乱地摆了一地。
农村人的信仰,简单质朴,目的明确。五尊菩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祖师南武是道士出身,肯定精于驱鬼辟邪;观音菩萨任务最重,只好施用分身术,一人司两职,净瓶观音主管“闻声救苦,行慈运悲”,送子观音专业保佑生孩子,当然,主要是生儿子;财神爷是保佑发财致富的;孙思邈是保佑不生病的。
我给每尊菩萨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两个墙角里有两堆沙土,没有菩萨,却插着许多焚香和蜡烛。我猜想,这大概是人们用以表达比较个人化的祈求。
母亲表情庄重肃穆,动作不急不缓,对每一尊菩萨都是六拜三叩。她一边拜菩萨,一边大声叮嘱我:“要给送子娘娘多磕几个头,保佑你们来年生个白胖儿子!”她把流程走了一遍,又把我拉到财神面前,认真地说:“来,再给财神爷磕几个头,保佑你成为百万富翁!”我只好又补磕了几个头。
临走的时候,她又若有所思地折回去,跪在南武菩萨面前,拱着手,低头闭眼,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我头不晕,眼不花,腰不痛,腿不酸,脚不麻……”
我提醒她,“保健康得给孙思邈磕头吧。”
她说:“都是菩萨,不能厚一个薄一个。”说完又分别给另外的菩萨磕了一遍头,我看她动作如此矫健,不免多了几分心安。
还没有出门,我已经泪流满面——被烟熏的。想想来这里做菩萨,也挺不容易的,不仅要风餐露宿,还要忍受烟熏火燎,而且连个有名分的住所都没有。
出了道观,母亲绕到后面,在地面上插了三炷香,朝北拜了三拜。问之何故?她说因为我在北方啊,求老天保佑我平平安安。
离开江上观,走了很远,还能听到山顶传来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这声音来自遥远的远方,距离现在,隔着几千年,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