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通知放假,又是清明了,心里便有莫名的酸楚。 纸钱香火早就买好了,计划好归程,等清明那天烧给奶奶。 爷爷三十多岁就过世。关于爷爷的点点滴滴,都是父亲断断续续告诉我的,爷爷这一走,家里就剩下只有十四岁的大伯,十岁的父亲,七岁的小叔和小脚的奶奶。家里置不起棺木,草草给爷爷办了丧事,生活陷入泥沼般的困顿。 爷爷的坟在后来的农田改造中被平掉找不到了。所以给爷爷烧纸,只能找个十字路口。 那时,大伯不到十六岁就背着铺盖去参军,进了部队就能吃饱肚子,父亲放弃学业回生产队里挣工分,小叔还算好,一直坚持上完了高中。 奶妈没再改嫁,也再没招赘个爷爷,一人开始支撑了整个家。 记忆中的奶奶,总是一身黑短褂,斜襟的那种,几颗扣子都在胳膊肘下。裤子宽宽的,裤脚处扎起来,连同缠着的小脚,看起来颤颤巍巍的,小时候总担心奶奶走路不稳当会摔着。 奶奶说,裤腿扎起来干活利索,才能多挣点公分。 然而,挣多少公分还是吃不饱,每天天不亮,奶奶就早早端了几升糜子倒在石磨上,再去牵了那头小黑馿,给蒙上眼罩,套上石磨,开始准备全家人几天的口粮。 小小的磨窑,总有种淡淡的馿粪味,小石磨一圈圈转,糜子皮混着糜子面簌簌落下,又被奶奶一遍遍扫的收拾起来倒进磨眼,反复过筛,再上磨,再过筛,才有成型的糜子面。小半个早晨的时光,都在磨窑里度过了。 小石磨现在还保存着,在老屋的房檐下安静的躺着,时时诉说着那个年月的沧桑。 麦子显得太珍贵,平时没有贵重亲戚来,麦面是吃不上的。 我老是抱怨奶奶糜子面烙的饼子不好吃。奶奶就笑着说,有吃的糜子面就不错啦,然后开始给我讲过去更苦难的岁月,奶奶说遇上饥荒,就捡拾玉米芯,剥榆树皮,回来在石磨上一遍遍的推,磨的很细了,终于像粮食的样子了才勉强吃的下。 我很难想象,那种东西怎么吃的下去。 家里的窑洞土炕一入秋就冰冷冰冷,灶膛里也常常断柴禾。
一入夏,蒿草长高,茎干也长壮实了。
奶奶开始找寻割地边山沟的蒿草,趁着太阳好,容易晒干,就需要早早动手。青蒿很重,往往是割了好多,晒干却又浓缩的剩一点点。常常能记起,那条崎岖的沟路上,奶奶背着大捆的青蒿,挪着那双不稳当的小脚,烈日下一趟又一趟,积攒着家里全年用的柴禾。
入秋开始,刚一有落叶,奶奶大清早就拿着扫帚出门,去迟了,就被人扫光了,山里洼里只要有树的地方,奶奶全部要光顾,生怕露下一处。
树叶扫光了,生产队里的苜蓿地也割完了最后一茬,贴着地皮的苜蓿枝干经受了一次一次的寒霜,逐渐风干成了一小节小小节,像火柴梗。
奶奶带着我们不停的扫,到最后地皮就快成白的了才肯罢休。
天快黑了,我和哥哥姐姐抬着一笼笼煨炕的朝回走。奶奶揉揉腿直直腰也跟着一起回家。
记忆中门口的小柴窑总是被各种柴禾装的满满的,一到冬天,成天跟我遛的黑子就把柴窑当做了温暖舒适的家。
老屋门前有一亩自留地,奶奶舍不得种其他的,都种了庄稼。
春天庄稼生长,荒草也不甘示弱,奶奶拿了锄头,站着干一会儿活就脚疼腰酸,到最后干脆跪着除草疏苗。
开始我还帮着拔会儿草,却往往耐心极差,嫌热嫌累,奶奶这时就摸摸我的头,给我擦了汗,让我去门口的树荫下歇着去。
孩子常常顽劣,又耐不住寂寞,我趁奶奶不留神就带了黑子去邻家找小伙伴玩。
回来时,奶奶已经把大半个地收拾的干干净净,再次直直腰,牵着我的小手,颤颤巍巍的赶回家做饭,这时候,父母也快从生产队里忙完往回走。
少不懂事的我们只要玩累了,奶奶会很疼惜的擦去我们脸上的汗珠,叮嘱我们别疯玩跑慢点,只要饿了,奶奶总会变戏法般的拿出一棵野果,要不就是亲戚送的一颗核桃,一颗大枣。但没见过奶奶吃一棵核桃一颗大枣。
奶奶的爱好好像只有一个,闲了就拿个汗烟锅,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的抽老半天,这时的奶奶眼里空空洞洞,盯着一处地方,仿佛岁月都在一瞬间老去了,什么都成了过往。
日子终于慢慢好了。
能吃饱穿暖,也有了节余,父亲只要去集上,回来都会带奶奶爱吃的,母亲也经常做些改善的伙食,然而望着这些吃的,奶奶指指这,又指指那,说牙不行了,啥都咬不动了。
奶奶终于还是老了病了,我以为她又像平时一样,只要腿疼腰疼抗不过,吃上她认为万能的止疼片就又变成那个刚强的奶奶了。
却不料奶奶说走就走了,那时,我正上初三还寄宿,周末回来时奶奶已经下葬,天气热,等不了几天的。
我呆呆站在奶奶的坟头,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一一都汇拢来,禁不住已是泪流满面。
30多年过去了,奶奶静静躺在屋后的麦田里,守望着这片庄稼地,守望着她的子孙后辈。
如果奶奶泉下有知,也应该感到欣慰:您的儿孙们都过得很好,就只有您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
奶奶,明天我就回来看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