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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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6:30,接到了母亲的视频电话,说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走路走不稳,被110送回来了。

接到电话时我正在做晚饭,土豆丝刚刚切了一小半。和媳妇说了下情况,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赶紧就往家里赶。

十几分钟到家,接了父亲,开车去医院。量体温,做核酸检测,住急诊病房,输溶栓药物,一系列的诊疗做完,已经12点多。

疫情期间,医院实行一人一陪护原则,媳妇回家休息,我留下来陪护父亲。此时此刻,父亲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他蜷缩着身体,微闭着眼睛,静静地侧躺着。

一席白色的被子搭在身上,突显出父亲脸色的黝黑。医护人员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病号们这个被推进来了,那个又被推出去,我机械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恍如梦境中一般。

父亲躺在床上,满脸的皱纹,干瘪的嘴巴无力地塌陷着,稀疏的白发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黑发,紧贴在头皮。

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父亲,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苍老过,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他三四十岁的时候。那时他面色红润,目光炯炯,左右手各提10公斤重的水桶,都能健步如飞一口气爬上六楼。

父亲是什么时候老成这个样子的?自己其实是不知道的,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一阵疼。我这个儿子对父亲太不关注了啊,一直以为父亲并不曾老,一直还是从前的父亲。

可是,父亲已经70多岁了啊。古语云:“人到七十古来稀。”即使按照世界卫生组织对老人最新的定义,父亲也属于老人的范畴了,但是我对父亲的关注和照顾,却从来没有提上日程。

我的自责瞬间从心底泛起来,心又疼起来了,忽然觉得自己在做儿子方面做得太失败了。

父亲什么时候老起来的呢?

2019年2月在北海的时候,我们还在海边一起砌河道呢,那时的他还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呢。两年的时光啊,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

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我不禁回忆起和父亲相关的那些事。

我对父亲的记忆,还得从我四五岁时说起。那时我们住在北方的一个农村,父亲在30里外的一家国企上班。

那是1980年代初期,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车,所以8点到岗上班,父亲不到6点就得起床。

那个年代的冬天很冷,天亮得晚。父亲起床时,外边还是漆黑黑一片。他自己起床用饭盒煮粥,吃两个玉米面窝头,吃完早饭熄灯,母亲和姐姐、我继续睡自己的晨觉。

有时候他吃饭时我和姐姐恰巧醒了,他就用筷子把一块块掰好小块儿的窝头,在粥里蘸一下,喂给我和姐姐吃。

那个年代很艰苦,即使是窝窝头,也觉得很美味,甜甜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和姐姐就像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麻雀,伸长了脖子,一口口地接着爸爸顺过来的窝头。

本来属于父亲的早饭,往往被我和姐姐吃了大半,估计他只能半饿着肚子去上班了吧?这是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

我一点点长大了,性格有点内向,不喜欢出去玩,总喜欢自己在家瞎捯饬。家里有废弃的闹钟,闹钟里边有齿轮,齿轮有大有小,我把齿轮拆下来,玩旋转陀螺。父亲看到了,从来不会斥责我,愿意怎么玩怎么玩。

家里有乙炔石,放在一个铁桶里,为了防止受潮氧化,扣上了盖子,那也是我小时候的好玩具。

在院子里挖个坑,把乙炔石用土埋起来,倒上水,水一点点渗透下去,一点点接触到乙炔石,发生反应就有气体膨出。找一根细棍儿,扎个小眼儿,点燃火柴对准小眼儿,一缕火苗就嗖地窜出来,熊熊燃烧,亮得耀眼。

家里的乙炔石本来是停电时用来照明的,所以我总玩儿肯定不对。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院子里玩儿乙炔石,父亲回来了。我担心挨骂,赶紧跟父亲说:“爸爸,爸爸,你看这些乙炔石都受潮变成粉末啦,我重新好好放放,省得最后都用不了啦!”

父亲笑着看着我说:“好,那你好好放放,放好了塞好口放回老地方。”

“好嘞!”我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终于没挨骂,哈哈。

多年以后,我明白了父亲怎么会看不出我当年的小把戏?他只是爱子心切,不说破而已。

听三奶奶讲,父亲小时候很可怜。我的奶奶由于产后疾病,生下父亲13天就去世了。

当时,三奶奶在早几天生下了一个女婴,为了喂活我的父亲,三奶奶在三爷爷主导下,毅然担起了喂养父亲的重任。

可是,当时的生活条件那么差,饭都吃不饱,一个人的奶水怎么可能够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吃呢?后来,父亲存活下来了,三奶奶的那个女儿,不幸夭折。

随着父亲的成长,三奶奶的奶水也不够了,只好找奶妈,结果还真找了一个,于是父亲就被奶妈抱走喂养了一个月。等到一个月后,爷爷和太爷爷去看父亲,才发现可怜的孩子面黄肌瘦得厉害。

找人查看奶妈的底细,原来那个奶妈根本没有奶水,之所以要做奶妈只是为了要半袋米酬劳糊口而已。

于是父亲又被重新抱了回来,每天靠喝小米粥,一点点地度过了童年。

三奶奶说,父亲十几岁时还背不动一袋米,都是由于吃不饱饭饿得没力气。

当然,这些都是三奶奶给我讲的,从前的事我可一点不知道,我能记得的都是我长大后的事。

记得我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天气下大雨,我肚子忽然疼了起来。

我的家在村子东头,大夫家在村子南头,两家相隔得有二里地。那时我个子已经不小啦,只是有点脆弱,一生病就躺在炕上等死。

那天又是父亲,雨停后背起了我,带我去大夫家看病。

雨后村里的土路很滑,父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我两只胳膊环着父亲的脖子,两只脚时不时地拖了地。父亲两只手托着我的屁股,走一截停下来顿一顿,托着我的屁股往上窜一窜,防止我出溜到地。

村里地势南高北低,都是坡道,父亲在泥地里顺着上坡走,还时不时地打个趔趄。可惜我那时候不懂事,就在他背上懒散地扒着,也不下来自己硬挺着走道。

当走到村子的最高点,快要到大夫家的时候,我回看了一眼,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腾腾的水雾中,而我家,已经隐没在很遥远的地方。但是我伏在父亲背上的那个瞬间场景和那回头一眼,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那时父亲正年轻,那是父亲的青葱岁月,那是我对父亲年轻岁月的记忆。

我初二时,我们举家搬到了企业家属楼,开始了在城市的生活。父亲稍微轻松了点,起码不用每天上下班骑行60里的路程了。

我和姐姐相继上了高中,每一学期开学,都要大约500元的书费学费。这对于当时月收入只有300多的父亲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那个阶段又逢国企改制,下岗再就业,父亲由于年龄问题,正好在下岗再就业范围内,日子就更难了。

那会儿,父亲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骑着一辆红旗牌二八自行车,迎着启明星,去往蔬菜公司取菜。

蔬菜公司大院里,当地的菜农们用三轮车,拉着一车车绿中泛白的圆白菜、青翠的芹菜、墨绿的黄瓜、鲜艳的西红柿、黑紫的茄子等各种蔬菜,聚集在蔬菜公司大院内。

父亲走上前去,看着菜品的好坏,砍着价,希望能便宜点。选好了菜,自行车后轮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菜篓,他小心翼翼地把选好的蔬菜轻轻地放到菜篓里,如同安放自己的孩子般小心。

一路骑车,到居民密集的小区,或者一个早市,他又从菜篓里把自己的宝贝一件件拿出来,罗列好,开始一天的营生。

父亲为人诚实,从不在秤上做手脚,别人买了菜,还总不忘多给顾客点回馈。因为这个母亲没少说他,父亲总是说,“吃亏就是占便宜,顾客多光顾几回比啥都好”。这就是父亲朴素的生意经。

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异地工作、结婚、定居,每年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寥寥无几。老大出生后,父亲和母亲帮我看孩子,一看就是四年。在这四年里,我们只有每年春节才会回家呆上一周,和父亲母亲短暂相聚。

我们在家的日子,父亲也总是忙忙碌碌,一会儿去打水,一会儿去买菜买馒头,总之就是闲不住。每当我说:“老爸,我去吧,你歇会。”他总是说:“你忙你的,我又没啥事干。”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2010年,父亲退休了。在我的理解中,退休了就应该安享晚年,不需要再去劳作了。每天散散步,下下棋,到点起床,到点吃饭,到点休息,岂不乐哉?

可是父亲可能是一辈子勤快惯了,依然闲不住,从60岁退休后,又陆陆续续上了好几年班。有一次在工作岗位,父亲突发头晕呕吐,一查是脑梗,才最终从工作岗位上彻底退下来。

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了,父亲这次应该多注意修身养性锻炼身体了吧?但是他仍然闲不下来,每当看到小区里有别人扔的纸箱酒瓶等生活垃圾,他总会收拾回来,等到攒的多一点送到废品站去卖。

因为这个,母亲和我没少和他生气,总觉得他不知道怎么生活,总做和自己年龄、身体不匹配的事。

作为年轻人,我从内心里是不认同父亲的活法的。我觉得人在不同年龄就要过不同的生活,该奋斗时努力奋斗,该颐养天年时就要颐养天年。

可是我们的话,他怎么能听得进去?可能是一辈子习惯使然,他仍然过着忙忙碌碌的生活。

我经常想,父亲这一生,他这么忙忙碌碌是为了什么?为了子女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似乎都不是,可能就是一直以来勤快惯了,歇下来就魂不守舍。

在他的内心里,本质上应该还是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尤其是子女的负担。只不过对于现在的社会和物价水平来说,他的那些忙碌所得其实于家庭生活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对于子女来说,更希望他能像其他退休老人一样,每天一杯水,一盘棋,公园逛逛,四处遛遛,安排好自己衣食起居,过上老年人应该过的休闲生活,才是最好。

父亲多半生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走了过来。

他什么事都想得很少,例如我初中填报志愿,高中填报志愿,父亲全程没参与。甚至我择偶成家,父亲也基本没介入。当家里有大事需要商议的时候,父亲总是缺席,因为以他的知识结构和阅历,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建议。

但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买面买米,修理电器打水,他的角色又从不缺失。都说男人应该抓大放小,但是我总觉得父亲有点抓小放大,因此我对父亲从来没有崇拜过,有时候还觉得父亲做得不够到位。

我经常想父亲对我的影响是什么?他太平凡了,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丰功伟绩。一辈子简简单单地走下来,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精彩事迹。以至于每当我想到父亲,只能想到生活中的一些小事。

此时,已是夜里两点,父亲进了ICU重症监护室,把我一个人撇在了这里。我又一次开始重新审视父亲给我留下了什么,这个一直萦绕在我脑子中的重大问题。

我想,父亲于我,是一扇窗。父亲十几年从事售后服务工作,在全国走过许多城市,每到一个城市,他都会拍照畄念。那些照片,为我打开了一扇窗,从小让我知道世界很大,世界上有不同的风景。所以等我成年时,我有了更迫切地了解这个世界的欲望,而这粒种子恰恰就是父亲为我埋下的。

我想,父亲于我,是一面旗。父亲一生勤勤恳恳,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劳,我从小耳濡目染,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因为父亲的勤劳,我从不好逸恶劳,相信实干出业绩,务实不务虚,是父亲竖起的这面旗,为我树立了行动的榜样。

我想,父亲于我,是一面镜。从儿子的角度看,父亲其实是有着自身的不足的,例如由于上学少对很多问题缺乏认知、在很多问题上不能给我一言半语的建议、有些事由于年代差异难免说不到一起去。

可是这些问题的存在固然有父亲自身的因素,但是不是更多地和时代背景有关系?他们那个年代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又有多少?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局限性。

因为父亲,我经常会思考很多问题。通过父亲,观照自己。父亲身上的优点自己是否具备,父亲身上的不足在自己身上是否有投射的影子。父亲就好像一面镜子,让我不断地审视自身,促使自己努力做一个更好点的父亲。

至今难忘1989年暑期,父亲带我到北京,他带我在北京火车站照相,一起游览颐和园,一起参观故宫,那是我印象中父亲唯一一次带我出来游玩。

在夏日的清早,刚五点,父亲喊醒我,带我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我们俩个徒步,走啊走,走啊走。那会儿我13岁,事情可以记得很清楚。

到了天安门广场,旗杆外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我压根看不到里边。父亲找了个有护栏的地方,弯下腰,让我双腿跨到他的脖子上,把我架起来,然后他一点点地直起腰,直到站直身体。

我陡然间增高了一米,国旗班三军仪仗队整齐划一的威武姿态立刻尽收眼底。那是我第一次在天安门广场观看升国旗,那会儿,父亲还年轻。

还记得我小时候,父亲下班回到家,我们一家四口,搬一张小方桌,四个小木凳,一起坐在农家院子里乘凉。

不一会儿,晚饭好了,母亲把饭盛好,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吃着晚饭,一起唠着一天中的事。那会儿,父亲还年轻。

只是现在,父亲在医院,在ICU病室,父亲不再年轻。

父亲第一次脑梗发作,事发工作场所,他戒了烟酒。父亲第二次脑梗发作,因为他不听劝阻自行停药,他不再远游。父亲第三次脑梗发作,因为不听劝阻过分劳作,最终又被撂倒在医院里。

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因为他一生忙碌,非常心疼他,但又因为他的固执己见,不听人劝,不明事理,不识轻重,倍感无奈与愤懑。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希望他还能像年轻时那样,大年初一带我们一起早早起床,在院子里点起熊熊的篝火,然后扔一把盐进去,听噼噼啪啪盐块爆裂的声音,熊熊的火苗印亮着我的脸。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希望他还能像年轻时那样,一辆自行车,前边驮着姐姐,后边母亲抱着我,一家四口人一辆自行车就去30里外的县城。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希望他还能带着我一起去洗澡,在澡堂里,他洗完了,然后给我从头洗到脚。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希望他的晚年生活不是这么走过来的,而是过着像其他老人一样的休闲舒适生活。

那是作为儿子的最大期盼,我不希望父亲给我留下家财万贯,我只祈盼他健康平安。

在父亲住院之际,写下这篇短文,希望父亲能平平安安,度过小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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