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蜀僧濬弹琴
李白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天跟大家分享李白的五律——《听蜀僧濬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唐诗里头写音乐的名篇很多,最著名的,比方说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李颀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觱篥(bìlì)“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等等,那李白这首诗有什么特色呢?
先看题目——“听蜀僧濬弹琴”,蜀僧濬(jùn同“浚”),自然是来自蜀地的名叫濬的和尚;那“弹琴”也就是弹奏古琴。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跟白居易听长安娼女弹琵琶、李贺听梨园弟子李凭弹箜篌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不是这样,为什么呢?因为古代琴是雅乐,而琵琶也罢、箜篌也吧、觱篥也罢,是俗乐。琴雅到什么程度呢?按照《礼记》的说法是“士无故不撤琴瑟”。古琴音色中正平和、意境悠远,符合中国文化的精神和中国人的审美情趣,所以不仅仅是文人“四艺”之首〔四艺,通常指中国文人所推崇和要掌握的四门艺术,即琴、棋、书、画,又称为“文人四艺”,或“秀才四艺”。“琴”指的是弹琴(多指古琴)、“棋”指的是弈棋(多指围棋和中国象棋)、“书”指的是书法、“画”指的是绘画。〕,也是历代高僧、隐士身边的标配。那蜀僧濬是僧人,李白是文人,这两个人一个弹琴,一个听琴,应该有怎样的境界呢?
先看首联,“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这一联儿啊,写得真漂亮,而且凭空生出仙气来。漂亮在哪儿呢?一个“绿”字,翠色满眼,一个“峨眉”,秀绝天下。有这两个词在里头,这一联诗已经漂亮得不得了了。那为什么又有仙气呢?因为“绿绮”(“绿绮”是汉代著名文人司马相如的一张琴。司马相如原本家境贫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诗赋极有名气。梁王慕名请他作赋,相如写了一篇“如玉赋”相赠。此赋词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极为高兴,就以自己收藏的“绿绮”琴回赠。“绿绮”是一张传世名琴,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相如得“绿绮”,如获珍宝。他精湛的琴艺配上“绿绮”绝妙的音色,使“绿绮”琴名噪一时。后来,“绿绮”就成了古琴的别称。)是天下名琴,蛾眉山则是佛教名山。当年西汉才子司马相如,为梁王写《如玉赋》,梁王回赠绿绮琴,从此绿绮自身的名气和司马相如的风流倜傥相得益彰,绿绮也成了名琴的代称;而峨眉山呢,不仅号称“峨眉天下秀”,更是所谓普贤菩萨的道场,算是一座仙山。想想看,一位宽袍大袖的高僧怀抱绿绮琴从峨眉峰飘然而下,这是何等的仙风道骨啊!让人不由得心生倾慕之想。
那这一联诗是实写还是虚写呢?很难说。要知道李白就是蜀人哪,此刻得遇故乡僧人,巴山蜀水也罢、巴蜀人物也罢,一时全都涌上心头,所以自然而然,诗人就把眼前事和心中情融为一体了。既然僧人从蜀地来,那么他弹的一定是绿绮琴,因为那是司马相如的琴,而司马相如是蜀中名士。同样,因为僧人从蜀地来,那么他必然出自峨眉山,因为“峨眉山月半轮秋”,那是诗人梦萦魂牵的故乡景色。有这样的情节,才有了这一联“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写一个蜀僧,背后却用名士、名山做衬托,写得风度潇洒、气势不凡。
那首联让弹琴人出场,颔联该具体写弹琴了,怎么谈呢?“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如果说首联写得有仙气,那么这个颔联写得有神气,神气在哪?首先是文字的潇洒呀,一般来讲五言律诗的颔联是要对仗了,比如我们上一期讲的《山居秋暝》,颔联不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吗?对的多工整啊。那李白这一联呢,除了“一”可以对“万”,剩下没有一个字能对得上,可是虽然对不上,却又潇洒大方、神采飞扬。蜀僧的手一挥,马上人就被吞没在万壑松涛之中,这是何等伟大的音乐力量啊!
其实不仅是音乐伟大呀,更重要的是李白伟大。但是伟大归伟大,却不可学。为什么不可学呢?因为李白是“谪仙人”,自有一种俯视万物的气概,他驾驭得了,一般人没有这个气象,盲目学他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就流于草率了。李白率性而写,却又挥洒自如,这是第一个神气。那么第二个神气在哪啊?第二个神气在大写的“我”字。李白既然是“谪仙人”,每每顾盼自雄〔左顾右盼,自以为很了不起,形容得意忘形的样子。例如:少年恃其刚悍,~,视乡党如无物。(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把自己当成宇宙的中心。这首诗也是一样啊,别人写听音乐,往往重在奏乐者,比方说白居易写《琵琶行》,虽然以诗人自己的活动开篇,但是一旦到了“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之后,马上就进入琵琶女的世界了,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琵琶女“轻拢慢捻抹复挑, 初为霓裳后六幺”。那诗人呢,诗人隐在背后了呀。可是李白不一样,他写完“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之后,大喇喇(举止随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地就来了一句“为我一挥手”,马上自己就成了主体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哪!
当年,嵇康在《琴赋》里讲“伯牙挥手,子期听音”,俞伯牙一挥手,钟子期马上听出了高山流水,现在蜀僧濬挥手,李白听出了什么呢?“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古琴曲中有一支就叫《风入松》(古琴曲有《风入松》,传为晋嵇康所作,见《乐府诗集》卷五十九。)嘛。蜀僧濬为我挥手一弹,我仿佛真的听到了万壑松风、四壁震响。那为什么不弹别的曲子,单弹“风入松”呢?因为弹琴的人是僧人哪,红尘之外了,不做桃李之响,但是呢,挺立的青松、呼啸的长风却正和僧人的身份吻合,其实也和诗人的身份吻合呀。这是君子之交,所以才有松风之曲。
那这一句“如听万壑松”写得怎么样?写得真洗练吧,也真不同寻常。不同寻常在哪?其他诗人写音乐都要反复描摹,细致入微。还拿《琵琶行》举例子,“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轻重缓急,如闻其声,可是李白呢?只有五个字, “如听万壑松”而已。为什么李白这样写?除了诗体限制之外,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以奏乐者为主体,当然要极力表现弹奏的技巧和效果,但是李白是以自己为主体的,只要写出自己的感觉就可以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高山深谷之间,松涛阵阵,这穿林而过的风声是那么清冽,却又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一句“如听万壑松”,让人如临其境,而且升腾起一种庄严堂皇的感情,这正是古琴作为雅乐的神韵哪。
那既然已经得其神韵,蜀僧濬究竟怎么弹的其实就不重要了,这不才是原始意义上的得意忘形吗?首联起,写弹琴人,颔联承,写琴声,颈联呢,颈联转,转到自己的感受了。什么感受呢?“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因为刚刚从莽莽松林中穿越而来,我的心好像被流水洗过一样纯净,而且琴曲终了,语音还袅袅不绝,融入了薄暮时分寺院的晚钟声里。这个意思不难理解,李白之前齐国人听韩娥唱歌,是“语音绕梁,三日不绝”(《列子·汤问》:“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乞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主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十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汴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遗声也。),李白之后,苏轼在黄冈赤壁听人吹洞箫,也是“语音袅袅,不绝如缕”。可见好的音乐会萦绕心头,回旋不去,是古往今来人们的通感,我们今天仍然能体会到。
可是只体会到这一步还不够,因为李白要表达的意思比这复杂,为什么呢?因为他其实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流水,一个是霜钟。所谓“流水”,和“挥手”一样都是讲伯牙和子期的故事,当年伯牙弹琴,志在流水,钟子期马上回应说 :“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那这样一来,所谓“客心洗流水”,不仅仅是说“我的心好像被流水洗过”,他更确切的意思是说,“我听出了你琴声中的流水之意,而我的心也真的如同被流水洗过”,这才是心心相印哪!那什么又是“霜钟”呢?霜钟出自《山海经•中山经》,是说丰山有九钟,霜降则钟鸣。换句话说,这个钟和霜是有感应的。这样一来,所谓“余响入霜钟”,也就不仅仅是说琴声融入了晚钟,也不仅仅是点出了秋天的季节感,它还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意思在里头,还是表达了诗人和蜀僧之间的会心之感。
那可能有人会说这么复杂呀,如果不知道这些典故怎么办?其实啊,古人虽然讲究用典,但是用典的最高境界绝不是让你看不懂,而是让你即使不知道典故也能看懂,但是知道了典故会懂得更深更透。就拿这首诗来讲,“绿绮”、“挥手”、“流水”、“霜钟”都是用典,可是就算你不知道这些典故,仍然能够把诗流畅地读下来,而且仍然觉得它很美,用典浑然无迹,这才是高手。
颈联已经写到了“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琴已经弹完了,那尾联怎么结呢?“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这个衔接何等自然哪!“余响入霜钟”,是说琴的余音和寺院的晚钟声缭绕在一起,而钟声一响,自然也就敲醒了沉醉于音乐中的诗人。他回过神来,默然四望,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苍翠的群山已经暗淡下来,灰色的秋云层层叠叠布满了天空。一首曲子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一年的光景也到了秋天,美好的东西总是消失得那么快。读到这儿,一种既甜蜜又惆怅的感觉油然而生,但是却再也说不出来,其实也不必再说,这也是语音袅袅啊,或者说这就是陶渊明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再读一遍,“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我们讲了王维空山新雨的秋山,讲了李白万壑松风的秋山,下一期跟大家分享杜甫眼中的秋山,讲《秋兴八首》中的第一首《玉露凋伤枫树林》。